第166章 账本如镜与“粪勺”照妖(2/2)

议论声此起彼伏,其中不乏对现有弊政的质疑和不满。几个混在人群里、本想找茬挑刺的账房先生,拿着那报告翻来覆去看了半天,越看额头冷汗越多。这账做得太细太清楚了,环环相扣,根本找不到明显的破绽!想从专业角度发难,都没处下嘴!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绸衫、商人模样的中年男子,挤到解答桌前,大声问道:“请问,这报告上说,格物钱庄上月贷出一笔五万两银子给‘通源南北货行’,利息仅年息六分,可有凭证?据我所知,‘通源行’的周掌柜,可是‘隆盛号’钱大掌柜的连襟!你们这算不算……优待关系户?”

这个问题颇为刁钻,首指格物院可能存在的“利益输送”。人群顿时安静下来,看向解答的年轻账房。

那年轻账房显然早有准备,不慌不忙,从桌下拿出一本厚厚的抵押登记册,翻到某一页,指着上面清晰的记录道:“这位先生请看。‘通源南北货行’此次借款,以其名下位于东市的三个铺面、以及库存的价值八万两的南洋香料作为抵押,抵押物估值经过第三方牙行确认,手续齐全。年息六分,是我钱庄对优质抵押客户的标准利率之一,并非特殊优待。此处有抵押物清单、估值证明及借款契约副本,可供查验。”

他说得有条有理,证据链完整。那提问的商人接过登记册和副本仔细看了半天,张了张嘴,实在挑不出毛病,只得讪讪地退了下去。人群中响起一阵轻微的嘘声和嘲笑。

这一幕,被混在人群里的黑皮手下,以及几位真正有心观察的民间代表(如马快嘴)看在眼里,对格物院的透明度和底气,又多了几分信心。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当天下午,公示亭前来了一位不速之客——都察院的一位御史,姓王,正是王文炳的远房侄子。他带着两名随从,板着脸,声称奉都察院之命,提前对公示账目进行“预审”。

负责值守的刘明远立刻上前接待,态度恭敬却带着警惕:“王御史大驾光临,有失远迎。不知御史欲如何‘预审’?下官当全力配合。”

王御史下巴微抬,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本官需调阅格物钱庄最近三个月所有大额存取款及汇兑的原始票据存根,进行核验。还有,云州矿场最近一批铁料运抵京城入库的仓单、验收记录,也要一并查看。”

这要求听起来合理,但涉及单据数量庞大,且原始票据分散存放,突然调阅,显然有刁难和搅局之嫌。若在平时,刘明远或许会周旋一番,但此刻众目睽睽之下,他深知不能退缩。

“御史请稍候,下官立刻命人取来。”刘明远转身,对身边一个年轻文书低声吩咐了几句。那文书点头,快步离去。

不多时,十几口沉甸甸的大木箱被抬到了公示亭旁的空地上。箱盖打开,里面是码放得整整齐齐、按日期和类别分类装订成册的原始票据存根。

王御史没想到格物院效率如此之高,准备如此充分,眉头微皱。他示意随从上前翻查。两名随从在众目睽睽下,开始笨拙地翻找、核对。时值下午,秋老虎余威尚在,不多时两人便汗流浃背,进展缓慢。

围观人群开始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这得查到猴年马月去?”

“我看就是来故意找麻烦的!”

“人家格物院账本都敢公开亮出来,还怕你查这点票据?”

王御史脸上有些挂不住。就在这时,陈野晃悠着走了过来,手里还拿着半个啃剩的烧饼。

“哟,王御史,查账呢?辛苦辛苦!”陈野凑到箱子边,看了看里面堆积如山的票据,咧嘴一笑,“这么查多费劲啊?老子教你个招!”

他转身对沈括喊道:“沈括!把咱们那‘票据索引录’和‘抽样核验模型’拿过来,给王御史演示演示!让人家看看,咱们格物院是怎么管账的!”

沈括立刻抱来几本厚厚的册子和一份写满算式的文稿。他翻开索引录,对王御史解释道:“御史大人,所有票据在此均有编号和摘要索引,可根据日期、金额、客户、业务类型快速定位。此外,我院数据局建立有随机抽样核验模型,可按照统计学原理,抽取少量样本进行深度核查,其可靠性远高于盲目翻查。大人若想验证账目真实性,可按此模型抽样,我等可当场配合调取对应原始单据及关联凭证。”

这一套现代档案管理和统计审计的理念,听得王御史和周围所有人都是一愣一愣的。王御史看着那复杂的索引和模型算式,头都大了,他哪里懂什么“统计学原理”?

陈野在旁边啃着烧饼,含混不清地补刀:“王御史,您是清流言官,学问大,肯定懂这个!要不,您亲自按这模型抽个样?咱们现场验?”

王御史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他哪里敢真按那模型来?万一抽到些不该看的东西,或者自己根本看不懂露了怯,岂不是更丢人?

“哼!雕虫小技!”他强自镇定,拂袖道,“本官今日只是先来查看环境!正式审计,自有章程!我们走!”

说完,带着两名同样狼狈的随从,灰头土脸地挤出了人群,引来一阵毫不掩饰的哄笑。

陈野把最后一口烧饼塞进嘴里,拍了拍手上的渣子,对刘明远和沈括笑道:“瞧见没?这就叫‘一力降十会’!咱们把账做得明明白白,把工具弄得先进亮的,那些想靠胡搅蛮缠、装腔作势来找茬的,自己就先怂了!”

他望着王御史仓皇离去的背影,又看了看公示亭前依旧热情高涨、议论纷纷的人群,眼神深邃。

“账本就像镜子,”他低声自语,“干净的人,不怕照。心里有鬼的,才怕光。老子这把‘粪勺’,这次不掏别的,就专门把那些怕光的魑魅魍魉,都给照出来!”

账目公开的第一天,就在这样一场小小的、却颇具象征意义的交锋中,平稳度过。格物院的透明与硬气,通过无数百姓和商贾的口耳相传,迅速扩散开来。而那面名为“公开”的镜子,己然竖起,冷冷地映照向某些习惯了在阴影中攫取利益的角落。

真正的审计尚未开始,但无形的压力,己然如山般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