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噩耗(2/2)

他觉得自己是一块沉在水底的石头,拖住了所有人。身躯就像是朽烂的木板,偏偏卡在这个家的门楣上。拆了,房子会漏风;不拆,所有人进出都得弯腰。

在喻音离开的这天夜里,喻父盯着天花板上的裂纹,数着点滴的声响,忽然觉得死亡竟像一种迟到的体贴,至少能让林女士每晚睡个整觉,让女儿不必再因为自己的拖累而在北京被梁家的人挑剔。

他甚至都想到了自己的葬礼,应当是在一个春天,而且要选一个晴天,不要阴雨绵绵。让大家短暂的悲伤后,长久地松一口气。这个念头在喻父的脑海里形成后,他几乎要微笑起来,仿佛终于能为她们做一件力所能及的事。

一转眼到了三月初,三月的北京,风先软了下来,不再那么凛冽。

街角的残雪化成了脏水,蜿蜒着流进下水道,像冬天最后一点不甘心的呜咽。人们把棉袄的扣子解开,却还不肯彻底脱下,毕竟北方的春天最会骗人,前一刻暖得让人恍惚,下一刻就能刮来一阵带沙子的风,冷得人牙齿打颤。

树枝仍是枯黑的,但若凑近了看,芽苞已鼓胀成青灰色的小疙瘩,憋着一股子倔劲儿。阳光薄薄地铺在胡同的砖墙上,晒暖了蹲在墙根儿的老猫,也晒软了窗台上的冻柿子,它们瘫成一滩甜蜜的烂泥,再没人稀罕了。

卖糖葫芦的小贩把摊位往太阳地里挪了挪,玻璃罩子上的哈气消退了,露出里面红艳艳的山楂,裹着晶亮的糖壳。有孩子拉着大人要买,咬一口,酸得眯起眼,却咧着嘴笑,连这酸味儿都带着新鲜劲儿,毕竟,这是春天头一遭的滋味。

所有人都在自己的位置上,日子像一列慢吞吞的绿皮火车,在固定的轨道上摇晃着。

梁言依旧忙碌,时不时的出差,待在公司的时候一天到晚都被排满了会议。偶尔有接待,或是周末要陪某个领导去打一场高尔夫球。

喻音的工作既不忙碌也不闲余,总之每天都有事在推进着。梁言不去出差的时候,两人就黏在一起吃吃饭看看电影,还会去运动运动,爬爬山。梁言不在的时候,黎晴晴会来找她,会拉着她一起出去上上瑜伽课,做一下皮肤美容管理。

冰箱里的牛奶总在周三的时候喝完,岛台上的绿萝在每月第一个周日浇水,原来还在远森上班的时候喻音通勤喜欢坐地铁,自从搬去了千玺总部后,地铁站稍微离得远了些。梁言没办法接她的时候,喻音也已经习惯了自己一个人开车上下班,习惯了北京的早晚高峰被堵在路上。

对于她来说,每次的堵车都像是一场修行。

起初她还会掐表计时,后来便学会了把方向盘当成蒲团。收音机里的交通台主持人念事故清单,像老和尚敲木鱼,东三环双井桥北向南西直门桥盘桥处,每报一处,便超度几个迟到的灵魂。

车窗外的光景总像卡带的录像,公交车里贴着无数张疲惫的油饼脸,外卖电驴在缝隙中游成银色的鱼,豪车与夏利平等地趴着,共同参悟动弹不得的禅机。当导航说预计通行时间25分钟,喻音已能慈悲地笑笑,这算法到底年轻,不懂在北京的早晚高峰里,时间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北京的第一场春雨来得突然,是在一个午后,喻音刚在茶水间泡完一杯咖啡出来,路过了走廊的窗户,听见远方的一声惊雷后,她停下了脚步,站在窗边朝外望去。

她看着铅灰色的云絮刚在天际线洇开,雨点便斜斜地切下来,带着点怯生生的试探。楼下的柏油马路先是洇出深色的斑点,继而腾起一股子尘土气。

对面一号楼的玻璃幕墙突然活了,雨水在窗面上蜿蜒成陌生的地图。穿着西装的员工缩着脖子疾走,公文包顶在头上,竟比雨伞还顶用。

喻音端着的咖啡冒出一阵热气,在窗玻璃上晕开一小片雾,她的倒影就浮现在这层朦胧里,像一副被雨水泡皱的水彩。

雨脚细密,将窗外的车流滤成模糊的光斑。她正数着玻璃上蜿蜒的水痕,突然听见自己的手机在身后响起来,那铃声平时听着聒噪,此刻却像一根针,刺穿了走廊的寂静。

是林女士打来的。

手机屏幕亮起的瞬间,喻音的指尖先于意识颤抖了起来。也许是这忽然而至的糟糕天气,影响了她的心情。她盯着屏幕上跳动的号码,脑子里闪过片刻的空白,连掌心都在发烫。

接听键按下去的刹那,她听见电话里传来林女士的哽咽,带着一丝疲惫。

“音儿,你父亲走了……”

喻音手里的咖啡杯突然变得很重,水汽在玻璃上无声地坍塌。窗外的雨还在下,但有什么东西已经断了,像一根绷了太久的弦,终于在某个片刻悄然崩裂。

她抬头望着雨水在窗上爬出的新轨迹,突然就明白了,原来悲伤和雨水一样,都是先打湿万物,再让世界一点点凉下来。

喻音还未挂断电话,林女士的声音从听筒里继续传出来:“昨天晚上走的……一切,都等你回来后再说吧。”

世界被按下了静音键,楼下的车流还在移动,喻音的嘴唇还在开合,但没有说出一句话。

走廊的尽头,茶水间的咖啡机仍在嘶鸣,但所有的声音都坍缩成一片白噪。喻音感觉自己在急速下坠,手机变成一块烧红的铁。那些未被说出口的愧疚,那些被推迟或者搁置的计划,此刻突然有了锋利的棱角,在喻音的胸腔里翻搅。

电话那头林女士还在说着什么,但她只听见血液冲刷鼓膜的轰鸣。

订机票页面的光标在颤抖,喻音连续三次输错了验证码,机场广播在头顶盘旋,像一群灰色的鸽子。

舷窗外云层翻涌,她数着航路图上移动的小点,此刻才惊觉,原来回家的距离可以用公里、用时速、用剩余的飞行分钟来丈量,却不能用来得及来计算。

安全带勒得很紧,像童年父亲攥紧她学自行车的手,喻音回想起小时候,父亲对待自己是严厉的,一个月见不到几次面,她小时候甚至讨厌父亲回家,因为他一回来林女士便会跟他告状,等待她的就会是无尽的说教与批评。但那些眼神里的关切,夹到碗里的菜,瞒着林女士给她的零花钱,与他的严苛共同存在着。

机舱里婴儿在哭,前排有人在看喜剧电影,而喻音突然想起上次她离开潼川时父亲欲言又止的表情,原来那便是最初的讣告。

飞机开始下降,云层裂开一道缝隙。她摸到脸上有冰凉的溪流,才发现自己一直紧紧攥着登机牌,仿佛那是通往昨天的最后一张票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