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今朝（2/2）

谢执看着他，眼神里的迷雾一点一点散去，露出底下深邃如古井寒潭的清明。那清明之中，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有初醒的茫然，有对环境的审视，有对自身状态的感知，但更多的，是一种穿越了无尽黑暗与冰冷后，骤然触及真实温度与光影的震动，以及……看着眼前人哭得如此悲恸难抑时，从灵魂最深处泛起的、连他自己都尚未完全理解的钝痛与怜惜。

他的目光落在许今朝脸上蜿蜒的泪痕上，那泪水滚烫，仿佛能灼伤他冰封了五百年的感知。

许今朝见他只是看着自己，不说话，心中那点狂喜又掺入了一丝不安和惶恐，哑着嗓子，语无伦次地又唤了一声：“谢执……你、你感觉怎么样？哪里难受？你看得清我吗？我是……”

他的话没能说完。

因为谢执动了。

那只没有被握住的手，缓缓地、有些僵硬地抬了起来。手指修长，骨节分明，肤色是久不见光的冷白，指尖还带着玄冰留下的细微寒气。

这只手，曾执掌量天尺，涤荡妖邪；也曾于绝境中破碎，于冰封中沉寂。

此刻，它带着一种近乎小心翼翼的迟疑，轻轻地、轻轻地，触上了许今朝被泪水浸湿的脸颊。

指尖冰凉，碰到温热的皮肤时，两人都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

谢执的动作有些笨拙，却异常专注。他用指腹，极其缓慢地、一点点地，拭去许今朝脸上纵横交错的泪痕。他的力道很轻，仿佛在擦拭一件稀世珍宝上沾染的尘埃，生怕重一分便会碰碎了。

许今朝彻底僵住了，连抽噎都忘了，只是睁大了朦胧的泪眼，呆呆地看着近在咫尺的谢执，感受着脸颊上那冰凉却温柔的触感。整个世界的声音和色彩都褪去了，只剩下眼前这双冰蓝眼眸中沉淀的、他读不懂却让他心悸的深邃。

眼泪被他笨拙地拭去，又不断地涌出。

谢执的指尖停顿了一下，冰蓝色的眼底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无声地碎裂、融化。那常年凝结的寒霜，仿佛被这滚烫的泪水与近在咫尺的、鲜活而痛苦的生机，渐渐消融。

他看着许今朝通红的眼眶，看着那里面盛满的、几乎要溢出来的、跨越了漫长时光的愧疚、恐惧、期盼与深重到无法承载的情感，心脏某处被冰封了太久的地方，传来一阵尖锐而陌生的刺痛。

然后，在许今朝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谢执松开了拭泪的手，双臂极其缓慢却坚定地、穿过冰棺无形的屏障环住了许今朝颤抖的、单薄的肩膀。

一个拥抱。

冰冷，却带着初醒者竭尽全力的、生涩的力度。

许今朝的大脑一片空白。

谢执将他轻轻地、却不容拒绝地按向自己冰冷的胸膛。许今朝的脸颊贴上那玄色的衣料，能感受到衣料下躯体传来的微弱温度和缓慢却真实的心跳。

“别哭了。”谢执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依旧带着沙哑，却比刚才清晰平稳了许多，语调是他一贯的冷淡，可细细分辨，那冷淡之下，却压抑着某种惊涛骇浪般的暗流，“我在这里。”

许今朝僵硬的身体，在这句话和这个拥抱里，一点点软化，然后彻底崩溃。他猛地反手紧紧抱住谢执，将脸深深埋进对方冰冷的肩颈，像个受尽委屈终于找到依靠的孩子，放声大哭起来。这一次，不再是压抑的呜咽，而是彻底的、毫无保留的宣泄，仿佛要将这五百年的担惊受怕、孤独挣扎、无尽悔恨与失而复得的巨大震荡，统统哭出来。

谢执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抱着他，一只手仍有些僵硬地环着他的背，另一只手下意识地、轻轻拍抚着他的后心，动作依旧笨拙，却带着一种无声的安抚。

冰窟里只剩下许今朝撕心裂肺的哭声，和谢执平稳却清晰的心跳声。

不知过了多久，许今朝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断断续续的抽噎，身体却依旧紧紧抱着谢执，仿佛一松手，眼前的人就会再次消失。

谢执任由他抱着，冰蓝色的眼眸望着冰窟上方幽幽的蓝光，眼底深处却仿佛有无数光影在快速流转。那些被冰封、被撕裂、被尘封的记忆碎片，伴随着意识的彻底苏醒和某种更深层次联系的贯通，正在以惊人的速度重组、清晰。

他终于，缓慢地、带着某种沉痛的恍然，开了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敲打在许今朝的心上。

“我都看见了。”

许今朝身体一僵，缓缓从他肩头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他，眼中带着不解与惶恐。

谢执低下头，冰蓝色的眼眸深深看进他眼底，那里面没有了初醒的迷惘，只剩下沉淀了无尽岁月与真相后的清明与痛楚。

“溯源印开启的时候，”谢执的声音很平缓，却仿佛承载着千钧重量，“我的意识，被拉入了一片虚无的‘间隙’。那里没有时间，没有空间，只有……无数破碎的光影流转。我看见了……”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扣紧了许今朝的衣料。

“我看见了黑玄山，墟眼之前，你眼中的决绝与痛苦，比我感受到的背刺之痛，更甚百倍。”

“我看见了玄冥绝渊，冰棺之中，你日夜承受抽取与侵蚀，魂火将熄，却死死守着一点关于我的执念，不肯彻底湮灭。”

“我看见了北地雪山，你拖着残躯，一步一步，将我送到云升面前……你指尖最后碰触我眉眼时的温度，比那万年冰雪，更让我觉得冷。”

“我看见了竹心小筑，你师尊残影消散，你独自走向那面铜镜时的孤寂背影……”

谢执每说一句，许今朝的脸色就白上一分，身体颤抖得更加厉害。这些被他深埋心底、视为罪孽与秘密的过往，就这样被谢执以一种平静到近乎残忍的语气，娓娓道出。

“我还看见……”谢执的声音顿了顿，眼底翻涌起更复杂的情绪，似痛惜，似了然，更似一种穿透了时光迷雾的明悟，“更早之前。另一个‘你’，或者说，另一个时间的‘许清源’，在更久远的过去，做出选择时……眼底深处，那和我后来在黑玄山看到的，一模一样的绝望与孤注一掷。”

他抬起手，这一次，指尖轻轻描摹过许今朝的眉眼轮廓，动作依旧带着初醒的生涩，目光却锐利得仿佛能洞穿灵魂。

“许清源……”他低声念出这个名字，又缓缓摇头，冰蓝眼眸锁定许今朝，“不，是你。一直都是你，对吗？”

许今朝如遭雷击，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颤抖着，近乎绝望地看着他。

谢执却忽然极浅地、近乎虚无地勾了一下唇角，那弧度里没有笑意，只有无尽的苍凉与释然。

“怪不得……”他喃喃道，“怪不得镜中之魂，会对你有那般反应。怪不得血契相连，痛感如此真实。怪不得……溯源印的光芒，会让我看到那些本不该属于‘谢执’记忆里的画面。”

他的手指下滑，轻轻捏住了许今朝的下巴，迫使他抬头，与自己对视。

“许今朝，”他叫他的名字，字字清晰，“……从头到尾，困在局中承受一切的，从来不止我一个。”

“你为我做的，你为我承受的，你为我……变成如今这副模样，”他的目光扫过许今朝苍白憔悴的脸，通红的眼，单薄颤抖的身体，声音终于带上了一丝压抑不住的轻颤，“我在那片虚无里，看得清清楚楚。”

许今朝的眼泪再次汹涌而出，他摇着头，想否认，想辩解，想说这一切都是他自己的选择，是他该受的。

但谢执没有给他机会。

他松开了捏着他下巴的手，转而捧住了他的脸，拇指再次拭去他不断滚落的泪珠。这一次，他的动作熟练了一些，眼神也更加坚定。

“我不怪你。”谢执一字一顿，声音不大，却仿佛有着定鼎乾坤的力量，驱散了许今朝心中盘踞了五百年的魔障，“从来都没有怪过。”

“黑玄山那一击，若真要我性命，以你之能，何须用那等曲折邪咒？玄冥绝渊五年，你若真与归墟同流，何须日夜受那抽魂炼魄之苦？雪山诀别，你若有半分异心，何须拼尽最后力气，将我送至云升处，又独自引走追兵？”

他冰蓝色的眼眸深处，仿佛有坚冰彻底融化，流露出底下深藏的、滚烫如岩浆般的情感。

“许今朝，”他又唤了一声，声音低哑，却带着前所未有的认真与重量，“这世间谁都可以疑你，谤你，恨你。唯独我谢执，没有资格。”

“因为，”他顿了顿，将额头轻轻抵上许今朝的额头，两人呼吸相闻，冰冷的吐息与温热的泪水交织，“被你亲手‘背叛’，打入深渊的是我。但被你跨越时空，以魂以命，一次次从深渊边缘拉回来，甚至不惜将自己也填入那无底黑暗的……也是我。”

许今朝彻底愣住了，忘记了哭泣，只是呆呆地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双眼睛，里面清晰地倒映着自己狼狈不堪的影子，也倒映着一种他从未敢奢望的理解与……珍视。

谢执看着他呆愣的模样，冰封了五百年的心湖，似乎终于被投入了一颗滚烫的石子，漾开了一圈圈再也无法平息的涟漪。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一种近乎决绝的清明与温柔。

他微微后退一点，看着许今朝的眼睛，用那种许今朝无比熟悉、却又似乎多了些什么的、清冷而笃定的语气，缓缓说道：

“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黑玄山的血，玄冥绝渊的冰，雪山的诀别，乃至这五百年的沉寂……从今日起，都过去了。”

“你欠我的，早已还清。我欠你的……”他轻轻握住许今朝的手，按在自己重新开始规律跳动的心口，“从这里开始，用余下的时间，慢慢还。”

“从今往后，无论前路是归墟还是炼狱，是阴谋还是绝境，”他的声音陡然转厉，带着不容置疑的凛然，“你，不许再一个人扛。你的命，你的魂，你的每一步，都得与我栓在一起。”

“生，一起闯。死，”他冰蓝色的眼眸微微眯起，闪过一丝锐利如刀的光芒，“也要一起趟。听明白了吗？”

许今朝看着他，看着他眼中不容错辨的认真与深重，看着他紧握着自己的、坚定有力的手，看着他心口传来的、与自己逐渐同频的搏动……

他嘴唇颤抖着，眼泪又一次不争气地滑落，但这一次，不再是悲伤与绝望。他用力地、重重地点头，喉咙哽咽着，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虽然嘶哑，却带着前所未有的明亮与坚定：

“嗯！”

“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