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4章 复调的旧钢琴（1/2）

复调的旧钢琴

国际舞台的聚光灯暗了整三年，陆承宇终于卸下一身荣光，回到了魂牵梦萦的江南故里。青石板路被岁月与雨水磨得温润如玉，踩上去能听见细微的吱呀声，顺着蜿蜒巷弄往里走，白墙黛瓦错落有致，墙头上探出几枝不知名的细蕊，风一吹，细碎的花瓣便落在肩头。雨巷深处藏着栋带阁楼的老宅，是他托人寻了许久才觅得的去处，木质大门斑驳褪色，推门时门轴发出悠长的吱呀声，像是在诉说着经年的故事，院内半墙老藤攀着白墙生长，叶片上还凝着晨露，满院的沉静气息扑面而来，恰好合了他想避世沉心的心意。

褪去定制演出服与台下雷鸣般的掌声，陆承宇更偏爱此刻的松弛。他曾是蜚声国际的钢琴家，指尖下的旋律能让维也纳金色大厅的听众屏息凝神，能让纽约卡内基音乐厅的灯光都似要为旋律沉醉，可常年的巡演与高强度的创作，终究让他心生疲惫。回到这座慢节奏的小镇，不用应付繁杂的应酬，不用纠结于曲目创新的压力，只需守着这栋老宅，伴着琴声度日，便是他此刻最向往的生活。

老宅里留着不少前任主人的旧物，蒙着尘的藤椅、挂在墙上的旧字画、堆在角落的木箱，每一件都刻着时光的痕迹。其中最让陆承宇上心的，是阁楼角落那架斯坦威立式钢琴。深棕色的琴身裹着厚厚的防尘布，边角的漆皮被岁月磨出浅浅痕迹，露出内里温润的木质纹理，琴键被层层尘埃盖得模糊不清，一看便知已沉寂了数十载。陆承宇指尖轻轻拂过冰凉的琴身，指尖能触到木材的细腻纹路，心里难免生出惋惜——斯坦威本就是琴中翘楚，这般品质的立式琴，当年定是经心挑选的珍品，如今却被弃置阁楼，落满尘埃，实在可惜。

只是他早已在二楼向阳的房间收拾出一间琴房，落地窗洒进充足的光线，摆上了自己常用的三角钢琴，那是他多年演出的搭档，音色温润通透，最合他的演奏习惯。故而便暂且将这架旧琴留在阁楼，想着日后得空了再慢慢打理，未曾急着触碰。

白日里的老宅格外安静，江南的雨总来得轻柔，淅淅沥沥落在青瓦上，溅起细碎的水花，顺着瓦檐汇成细流，滴落在院角的青石上，发出清脆的声响。陆承宇常会搬一张藤椅坐在廊下，看雨丝缠绕着老藤，看水珠在叶片上滚动，手边放一杯温热的碧螺春，茶香混着湿润的草木气息，漫进鼻腔，格外惬意。偶尔天气放晴，他便翻出箱底泛黄的旧乐谱，铺在廊下的石桌上晾晒，指尖拂过泛黄的纸页，那些熟悉的音符跃然眼前，勾起过往练琴的点滴回忆。

唯有深夜，老宅的静谧才会被琴声打破。二楼琴房的暖黄落地灯准时亮起，柔和的光线洒在三角钢琴的琴键上，陆承宇褪去白日的慵懒，坐在琴凳上，指尖轻落，旋律便顺着指尖流淌而出。没了演出的桎梏，他的弹奏愈发随心，兴致来时弹一段肖邦的夜曲，旋律缠绵婉转，似能揉进江南的月色与烟雨；心境沉静时便奏巴赫的赋格，音符严谨有序，藏着深邃的哲思。琴声漫过窗棂，飘出老宅，与巷弄里的蛙鸣、檐角的雨滴、远处的犬吠相融，成了深夜里最妥帖的慰藉，也为寂静的小镇添了几分温柔。

怪事出在陆承宇入住的第三周，一个飘着细雨的深夜。他正沉心弹奏肖邦的《降e大调夜曲》，指尖在琴键上流转，舒缓的旋律似流水般漫开，温柔得能抚平所有心绪。就在旋律渐入佳境时，头顶阁楼的方向突然传来一阵清晰的琴声，打破了原本的宁静。

那琴声不疾不徐，并非简单附和着他的旋律弹奏和弦，竟是一段截然不同的旋律，却奇异地与他指尖的旋律严丝合缝，灵动婉转得如同月光在水面流转，两个声部交织缠绕，相互映衬，宛如提前排练过千百遍的二重奏，默契得让人失神。陆承宇从未有过这般体验，指尖的节奏不由得慢了下来，细细聆听着阁楼的琴声，只觉每一个音符都恰到好处，每一处衔接都天衣无缝，仿佛有一位技艺精湛的琴师，正隔着楼层与他并肩合奏。

这般奇妙的共鸣让他沉醉，却也让他心头一紧，指尖猛地顿住，楼下的琴声戛然而止。几乎是同一瞬间，阁楼的声响也随之沉寂，整栋老宅又恢复了先前的静谧，静得能听见窗外的雨声，能听见自己胸腔里沉稳的心跳声。陆承宇攥着琴键的指节微微泛白，后背竟渗出一层薄汗——阁楼除了那架废弃多年的旧琴再无他物，门窗他每日睡前都会仔细锁好，深夜的老宅更是无人到访，怎会有琴声凭空响起？

他定了定神，壮着胆子起身，顺着木质楼梯往阁楼走去。楼梯年久失修，踩上去发出轻微的 creak 声，在寂静的深夜里格外清晰。推开阁楼的木门，一股尘封多年的气息扑面而来，混杂着木质的沉味与淡淡的霉味。他借着从楼梯间透进来的微弱光线，走到旧钢琴旁，轻轻掀开蒙着的防尘布，琴身依旧落满厚厚的灰尘，可原本该被尘埃覆盖的琴键，却光洁如新，仿佛方才正有人端坐于此，指尖在琴键上灵动跳跃。

陆承宇反复检查了阁楼的门窗，窗户紧闭，门闩也完好无损，确实没有被人撬动过的痕迹；他又仔细查看旧钢琴的琴身与内部机械，琴弦紧绷，击弦机也完好无损，只是长久未用略显干涩，却没有任何近期被人触碰、调试的痕迹。可那真切的琴声却在脑海里挥之不去，既让他沉醉于那份跨越虚空的音乐契合，又生出几分莫名的悚然，站在空荡荡的阁楼里，只觉周身的空气都似要冷上几分。

往后的几夜，怪事接连发生。只要陆承宇在深夜抚琴，阁楼的琴声便会准时赴约，从未缺席。他刻意弹奏一段即兴创作的旋律，没有固定乐谱，没有既定节奏，可阁楼的琴声总能即刻跟上，即兴搭配出和谐的声部，旋律灵动多变，技艺高超得完全不像偶然；他换上复杂难弹的拉赫玛尼诺夫练习曲，指尖在琴键上快速跳跃，阁楼的琴声也能精准呼应，每一个快速音群都清晰利落，每一处强弱变化都恰到好处，默契得仿佛与他合奏了千百遍。

看不见的琴师隔着楼层与他相伴，旋律时而交织缠绵，似一对知己在低语倾诉；时而相互映衬，似两位挚友在并肩前行；时而欢快竞逐，似孩童般嬉戏打闹。这般奇异的体验，是陆承宇数十年演奏生涯里从未有过的，既让他着迷于这份极致的音乐共鸣，又因未知而心生不安，美妙与诡异交织，让他整夜辗转难眠。

他先是请了城里最资深的钢琴调音师来检查那架旧琴，调音师围着钢琴仔细查看了许久，反复调试琴弦、检查击弦机，最后摇着头说：这琴虽说久未使用，有些部件略显老化，但机械结构完好，音质底子极好，只是确实没有近期被人弹奏、调试的痕迹，琴键干净得有些奇怪，倒像是有什么力量在保护着它似的。

调音师的话没能解开疑惑，陆承宇又开始四处打听老宅前任主人的过往，问遍了镇上的街坊邻居，可大多人只知道这栋老宅空置了几十年，前任主人是谁、有着怎样的故事，却无人知晓。年纪稍大些的老人，要么记忆模糊，要么搬迁他乡，辗转许久，依旧一无所获。

就在他一筹莫展，几乎要怀疑是自己压力过大产生幻觉时，一位常来小镇采风的画家偶然听闻了他的遭遇，提及了一个名字：你不妨找找陈默，这人最擅勘破这类蹊跷异事，不是寻常江湖术士，总能寻到藏在表象后的根源，之前邻镇那栋老宅的怪事，便是他解开的。

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陆承宇托画家辗转联系上了陈默，将老宅里发生的一切细细说明，言语间满是困惑与期盼，恳请他前来相助。陈默没有多问，只约了时间，便应下了邀约。

陈默来的那日，恰逢江南的阴雨天，雨水淅淅沥沥下了一整夜，清晨仍未停歇，打湿了青瓦，打湿了青石板路，整座小镇都笼罩在一片朦胧的水汽里。陆承宇早早便候在老宅门口，见陈默撑着一把黑伞走来，身形清瘦，穿着简单的素色外套，神色平静温和，周身透着一股沉稳的气息，心里莫名安定了几分。

引着陈默走进老宅，雨水打湿的木门窗泛着温润的光泽，院内的老藤被雨水冲刷得愈发翠绿，老宅里弥漫着木质与旧物的沉润气息，格外静谧。陆承宇没有过多言语，径直将陈默引到二楼琴房，点亮暖黄的落地灯，指尖轻轻落在三角钢琴的琴键上，对陈默说：您听听便知。

话音落下，肖邦《降e大调夜曲》的旋律缓缓流淌而出，温柔的音符混着窗外的雨声，漫满琴房。不过十余秒，头顶阁楼的方向便传来清亮的琴声，第二声部如约而至，与楼下的旋律缠绕交织，音色温润饱满，情感细腻充沛，每一个音符都带着恰到好处的温度，听得人心神震颤，仿佛整个世界都只剩下这交织的旋律与轻柔的雨声。

陆承宇指尖轻抬，琴声戛然而止，阁楼的声响也随之沉寂。他望向阁楼的方向，眼里满是困惑：就是这样，只要我深夜弹奏，它便会回应我。

陈默微微颔首，没有说话，循着木质楼梯缓步往阁楼走去。推开阁楼的木门，尘封的气息扑面而来，比楼下更为浓重。旧钢琴静静立在角落，防尘布被掀开了一角，琴身落满厚重的灰尘，与周围的旧物一同沉寂在时光里，唯有琴键泛着干净的光泽，与满是尘埃的琴身形成鲜明对比，透着几分异样的鲜活。

他走到钢琴旁，静静伫立了片刻，闭上眼睛，放缓呼吸，凝神感受着周遭的气息。没有阴灵常有的阴冷诡谲，没有杂乱无章的戾气，只萦绕着一股极致纯粹的能量，顺着琴身缓缓流淌，带着近乎雀跃的狂喜，藏着深切到极致的倾诉渴望，温柔又执着，仿佛跨越了漫长岁月，只为等待一个能懂它的人。那股能量与音乐的韵律深深交融，每一丝波动都藏着旋律的痕迹，是灵魂与音乐刻进骨子里的共鸣。

许久，陈默睁开眼睛，转身走下楼。陆承宇正不安地在琴房里踱步，见他下来，立刻迎了上去，眼里满是期盼。陈默轻声开口，语气平和而笃定：不必担忧，这不是幽灵模仿弹奏，也不是什么诡异邪祟，是这架钢琴的在回应你。它等一个能听懂它的人，等了太多年，终于等到了你。

琴魂？陆承宇愣住了，反复咀嚼着这两个字，眼里满是疑惑，您是说，这架钢琴有了自己的意识？是因为前任主人的缘故吗？

确实与前任主人息息相关。陈默点头，要解开这琴魂的来历，得先查清这栋老宅前任主人的过往，找到那段藏在时光里的故事，才能真正明白它为何会在此刻苏醒，为何会对你的琴声产生共鸣。

为了探寻琴魂的来历，接下来的几日，陈默陪着陆承宇走遍了小镇的街巷，走访了镇上几位高龄老人，又一同前往镇文化馆，翻找尘封的旧报纸与档案，一页页翻阅，一点点拼凑，一段被时光掩埋的往事，渐渐在两人眼前清晰起来。

这栋老宅的前任主人，是一位名叫苏晚卿的女钢琴家，出生于上世纪二十年代末的江南小镇。苏晚卿自幼便展露了极高的音乐天赋，三岁时便能跟着童谣哼唱旋律，五岁接触钢琴后，更是展现出惊人的悟性，指尖触碰琴键的瞬间，仿佛天生便与音乐有着不解之缘。家人十分支持她的天赋，特意请了城里的钢琴老师来教她，后来又送她去上海求学，她的弹奏技艺日渐精湛，指尖流淌的旋律既有江南女子的温婉细腻，又藏着骨子里的坚韧与执着，十七岁时便在上海的小型音乐会上崭露头角，引来不少赞誉。

二十岁那年，苏晚卿收到了法国巴黎高等音乐学院的录取通知，那是无数学琴之人梦寐以求的殿堂，她满心欢喜地收拾行囊，憧憬着在异国他乡追寻音乐梦想的日子。可就在她即将启程之际，战乱突然爆发，战火蔓延至江南，家中生意毁于一旦，父亲在逃难途中不幸离世，母亲也因过度悲痛一病不起，卧病在床。

一边是毕生向往的音乐梦想，一边是病重的母亲与残破的家，苏晚卿陷入了痛苦的抉择。最终，她撕碎了录取通知书，放弃了出国深造的机会，留在了小镇，守着老宅，悉心照料母亲，用柔弱的肩膀扛起了整个家。往后的日子里，战火纷飞，生计艰难，她靠着教镇上的孩子弹琴勉强维持家用，日子过得清贫又艰辛，可即便如此，她也从未放弃过音乐，从未放下过心爱的钢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