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活体标本-怨念回响(2/2)

“这东西不是自然死的。”我收回罗盘,指了指标本垂在池边的触腕,“你瞧这些吸盘,边缘都卷着,有的还嵌着些亮晶晶的碎渣,像玻璃又像金属——怕不是被活捉的,在网里拼命挣扎,最后憋着气断了气,死前准是遭了大罪。”

深海里的霸主啊。在漆黑的深海里游了不知多少年,能跟抹香鲸缠斗,偏被人用大网捞上来,捆着、憋着,眼睁睁看着自己离了深海,离了能让它活的水,最后没了活气。死后还不安生,被泡在这刺鼻的药水里,摆在亮晃晃的展厅里,供人指指点点——那股子痛苦、愤怒,还有海洋巨兽的骄傲,早化成了不散的怨念,锁在这躯壳里了。博物馆的灯光晃它,人声吵它,巴掌大的地方困着它,跟天天受刑似的,它能不闹吗?夜里的撞击声是它的魂在挣,想撞破这池子出去;池水发臭是怨念蚀了药水,把它死前的腥气带了出来;游客头晕、孩子喊喘不上气,是被它死前的窒息感缠上了;小周梦里的触手,是它恨极了,想托人陪它罢了。

“别毁,太可惜了。”正查着,听见有研究员低声提议“要不销毁标本吧,免得再出事”,我赶紧拦了——这么完整的大王乌贼标本,科研价值金贵着呢,毁了太可惜。我琢磨了半晌,跟馆长说了个大胆的法子:“找间绝对隔音、避光的实验室,先把标本从池里挪出来,别再泡福尔马林了。它本就恨这药水,泡着只会更闹。”

馆长虽犹豫,还是照办了。实验室很快腾了出来,里头铺了层厚厚的湿润海盐,是特意从南海运过来的,还撒了些从数千米深海采来的海泥,墙角架着特制冷凝管,呼呼往出喷凉气,把室温降到了跟深海差不多的温度,倒真有几分深海的阴冷。几个戴着手套的研究员小心地把乌贼标本从池里抬出来——抬的时候,标本刚离了药水,触腕竟轻轻抖了下,像有气似的,吓得一个年轻研究员手都抖了。他们把标本放在铺了湿海绵的平台上,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啥宝贝。

我站在平台旁,放轻了声音对着标本低语:“巨兽之灵,我知道你困在这小笼子里,定不是你愿的。被人从深海捞上来,泡在药水里,供人瞧着,你定是恨极了,也疼极了。如今放你出这药水池,让你挨着点海的味,挨着点你熟的冷。尘归尘,水归渊,别再憋着气了,安安稳稳的吧。”

说着,让旁边的人开了音响——里头放的是早前在马里亚纳海沟录的音:有座头鲸低低的哼鸣,像远方的呼唤;有地热喷口“嘶嘶”的喷气声,带着点暖意;还有水流“哗哗”淌的声,是深海里永远不停的絮语。全是些低沉雄浑的调子,像深海在轻轻唤它的名字。又让人开了激光灯,淡蓝的光在标本上方晃着,模拟出深海里忽明忽暗的光影,偶尔有光斑落在它的眼球上,像海水漫过似的,温柔得很。

起初没动静。实验室里只剩录音的水声,冷气管“呼呼”响着,研究员们都屏住了呼吸,没人敢说话。可过了约莫半小时,我觉出不对——身上那股怨毒的寒气慢慢散了,压在胸口的重感也轻了,连空气里的腥气都淡了些。再看那乌贼的眼球,先前的灵光淡了,倒像蒙了层柔光,白翳下的愤怒散了,透着点悠远的平静,仿佛真听见了家的声,也听懂了那句“安安稳稳的吧”。

后来这标本被重新封在了特制的恒温箱里——箱子里灌着特殊的惰性气体,还掺了点深海矿物溶液,既护着标本不腐,又能让它挨着点“海”的气。箱子被挪去了博物馆地下的库房,再没对外展出。库房里常年开着冷气管,放着那盘深海录音,隔着箱子,像是陪着它回了家。

有回我路过博物馆,碰到先前的讲解员小周。她正给游客指方向,笑得眉眼弯弯,见了我赶紧迎上来,说自那以后再没做过那噩梦了:“现在想想,那乌贼也可怜,被人困了这么久。”她顿了顿,往深海展厅的方向瞥了瞥,小声说,“我偶尔路过那大门,还会想起它——说不定它在库房里听着深海的声呢,这回该睡安稳了。”

可不是么。任谁被捆着困在不属于自己的地方都得闹,何况是深海里自由惯了的大家伙。它要的从不是撞碎池子,也不是托人陪它,不过是想离那药水远点,离熟悉的深海近点。如今给它归了“海”的念想,怨念散了,魂安了,才算真对得住这活过一遭的生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