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瘦马风波(2/2)
上官婉儿看着和珅那副置身事外的模样,一股巨大的无力感攫住了她。她不再言语,转身决然离去,背影挺直,带着一种孤绝的愤怒。陈明远给了张雨莲一个眼神,张雨莲会意,立刻起身跟上。
上官婉儿并未回住处,胸中那口郁气堵得她几乎窒息。她避开仆役,凭着记忆绕到琼花苑后园。这里花木扶疏,景致幽深,几排不起眼的青砖瓦房掩映其中,与前面的奢华格格不入。一股浓重苦涩的药味混杂着某种难以言喻的、类似动物巢穴的腥臊气弥漫在空气里。压抑的、幼兽般的呜咽声和低低的、带着恐惧的诵读声断断续续从紧闭的门窗内飘出。
她屏息靠近一扇虚掩的窗户。里面光线昏暗,十几个更小的女孩,大的不过七八岁,小的甚至只有四五岁,挤在一处大通铺上。她们穿着粗布衣裳,个个面黄肌瘦,脚踝上无一例外都系着细细的铜铃。有的在笨拙地练习走一种极其别扭的、强调腰肢扭动的步态,每走一步,脚踝的铜铃就发出细碎的声音,旁边一个凶悍的婆子厉声呵斥:“挺腰!扭起来!没吃饭吗?再练不好今晚别想吃饭!”有的在死记硬背拗口的诗词,磕磕巴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角落里,一个瘦得像纸片的小女孩抱着膝盖蜷缩着,呆呆地望着唯一透进光线的窄小窗户,眼神空洞得让人心碎。
“脚要小!缠!给我用力缠!”旁边一间房里突然爆出尖利刺耳的吼叫。上官婉儿心猛地一缩,凑近另一扇窗缝。只见一个粗壮的仆妇正死死按住一个看起来只有五六岁、哭得撕心裂肺的小女孩,另一个仆妇正用长长的白布条,发狠地一圈圈缠绕那孩子稚嫩的双脚,用力之猛,仿佛要将那小小的骨头生生勒断。女孩凄厉的哭喊像刀子一样刮着上官婉儿的耳膜:“娘!娘!疼!疼啊——!”
眼前的景象比水榭中的“品鉴”更原始,更血腥,彻底撕开了那层名为“才艺”的遮羞布,露出这“瘦马”产业最野蛮、最黑暗的根。上官婉儿浑身冰凉,血液似乎都凝固了。她终于明白,水榭中那些看似“脱胎换骨”的女孩,是踩着多少这样被摧残、被碾碎的幼小身躯爬上去的!这根本不是什么“通往另一重人生的阶梯”,这是用无数童真和血肉浇筑的、通往地狱的通道!
她强忍着冲进去的冲动,目光如鹰隼般扫视。最里间一扇厚重的木门紧闭,门口竟有两个神情警惕的健壮仆妇把守。那扇门后,藏着什么?
是夜,万籁俱寂。上官婉儿一身利落的深色劲装,如同暗夜里的狸猫,悄无声息地潜回琼花苑后园。白天的路线已刻入脑海。她避开巡夜灯笼的光晕,借着花木山石的阴影,潜行至那扇重门把守的房舍侧后方。窗户同样紧闭,但窗纸年久,有几处细微的破损。她屏住呼吸,凑近一个破孔。
一股浓烈得令人作呕的药味和血腥味混合着陈旧灰尘的气息扑面而来。借着窗外透入的微弱月光,她看清了里面的景象——这竟像一间简陋的“陈列室”!靠墙一排木架,上面摆放的不是古玩珍宝,而是一个个用透明琉璃罩子精心罩起来的……三寸金莲绣鞋!鞋型尖小得畸形,鞋面刺绣繁复精美,如同艺术品。每一双鞋下方,都压着一张泛黄的纸笺,上面用工整的小楷写着名字、年龄,以及令人触目惊心的价码——“‘玉蕊’,年八岁,足长二寸九,缠裹整三年,纹银八百两”;“‘春纤’,年七岁,足长二寸七分,初成,纹银一千二百两”……那些冰冷数字背后,是一个个被生生折断脚骨、在无尽痛苦中哀嚎的幼小生命!
木架对面,则是一个个狭小的铁笼,如同关押珍禽异兽的牢笼。里面蜷缩着几个更小的女孩,她们的双脚都被层层白布紧紧包裹,有的在昏睡,有的发出微弱的、痛苦的呻吟。其中一个笼子里的女孩似乎醒了,茫然地抬起头,一双大得惊人的眼睛透过铁栏,恰好与窗外上官婉儿的目光撞个正着!那眼神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片死水般的麻木和空洞。女孩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像是在喊“娘”。
上官婉儿的心脏被狠狠攥住,几乎无法呼吸。这哪里是什么“品鉴之所”?这分明是制造畸形、贩卖苦难的人间魔窟!白天水榭上那些富商,他们品鉴的所谓“才艺”,其根基就浸泡在这些幼童的血泪之中!
她必须救她出去!哪怕一个也好!她飞快地观察着门锁和守卫的规律,寻找着那一线稍纵即逝的机会。
就在上官婉儿全神贯注于那扇重门时,身后极细微的枯枝断裂声让她瞬间寒毛倒竖!她猛地回头,手腕一翻,藏在袖中的短匕已滑至掌心,刃光在月色下闪过一道冷弧。
阴影里,一个人影缓缓踱出。雨过天青的锦袍在幽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沉静,正是和珅。他脸上已没了白日里那副慵懒的笑意,月光勾勒出他清晰的侧脸轮廓,带着一种深潭般的莫测。他手中,依旧把玩着那只精巧的西洋望远镜。
“上官姑娘,”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寂静,“夜探禁地,胆子不小。”他并未靠近,目光扫过她手中的匕首,又落回她因愤怒和紧张而紧绷的脸上。“看到那些‘小鞋子’了?很精巧,是不是?每一双都价值千金。也意味着,每一双背后,都有一户人家自愿签下的卖身契,心甘情愿把女儿送进来换这银子。琼花苑,做的可是‘合法’的买卖。”他刻意加重了“合法”二字,嘴角噙着一丝冰冷的嘲讽,那是对规则,也是对眼前这个愤怒却显得“天真”的女子的嘲讽。
“自愿?用几两银子从活不下去的父母手里买断一个孩子的一生,把她们关在这里受尽折磨,变成怪物一样的玩物,这就是你口中的‘合法’?”上官婉儿的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匕首直指和珅,“少拿这些鬼话搪塞我!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人,眼里只有银子和规矩,何曾看见过她们的眼泪和血?”
和珅静静地看着她,眼神深不见底,仿佛要透过她的愤怒看进她灵魂深处。片刻,他忽然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轻得像夜风拂过:“眼泪和血?姑娘,这扬州城,这大清朝,每一寸土地下埋着的眼泪和血,比你眼前看到的,多千百倍。你救得了一个,救得了所有吗?砸了这琼花苑,明日就会有‘金花苑’、‘银花苑’开张。只要这世道不变,只要还有人买,就永远有人卖。”他向前缓缓踱了一步,离上官婉儿近了些,月光照亮他眼中一丝奇异的、近乎悲悯的复杂情绪,“愤怒改变不了规则。只会……引火烧身。”最后四个字,他说得很轻,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警告。
“那又如何?”上官婉儿迎着他深不可测的目光,寸步不让,手中的匕首握得更紧,指节泛白,“难道因为黑暗无边,就要闭上眼睛,假装看不见?难道因为改变很难,就心安理得地同流合污?救一个是一个!至少我看见了,我就不能当没看见!这血淋淋的‘买卖’,我管定了!”她的声音斩钉截铁,在寂静的夜里回荡,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决绝。
和珅凝视着她燃烧着火焰的眼睛,良久,唇边那抹冰冷的弧度似乎融化了一瞬,化作一丝难以言喻的喟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