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金蝉脱壳(2/2)

“快…快到了…”张雨莲喘息着,声音断断续续,几乎被风雨声吞没,她死死盯着前方雨幕中一个模糊的、悬挂着褪色布招的轮廓,“就在前面…拐角…”

“哐!哐!哐!”急促而粗暴的拍门声,在风雨交加的深夜显得格外惊心动魄,几乎要盖过震耳欲聋的雷鸣,重重砸在“回春堂”紧闭的门板上。

门内,昏黄的油灯摇曳不定,将老掌柜吴伯那张布满皱纹的脸映照得忽明忽暗。他猛地惊醒,浑浊的老眼里先是闪过一丝被惊扰的愠怒,随即又被深夜拍门的诡异和那拍门声中透出的不顾一切的绝望所取代。他披上外衣,颤巍巍地挪到门边,刚拔下门闩拉开一道缝隙——

一股混合着浓重血腥、泥水腥气和冰冷雨水的狂风猛地灌了进来,几乎将他冲了个趔趄!

门外,是四个如同刚从地狱泥沼里爬出来的身影。三个女子浑身湿透,泥浆裹身,发髻散乱,脸上分不清是雨水、汗水还是泪水,狼狈到了极点。她们中间,一个高大的男子双目紧闭,面如金纸,嘴唇乌青,被她们死死架着,左肩下方一片刺目的暗红,还在不断渗出温热的液体,滴落在门槛上,迅速晕开一小滩。

“吴…吴伯…”张雨莲的声音嘶哑得几乎不成调,雨水顺着她惨白的脸颊疯狂流淌,她推了推滑落到鼻梁上的眼镜——那镜片早已布满水痕和裂痕——试图看清眼前的老者,“求…求您…救命!他…他快不行了!”她眼中是濒临崩溃的哀求和孤注一掷的绝望。

吴伯倒吸一口凉气,浑浊的眼睛瞬间瞪大。眼前这触目惊心的景象和浓烈的血腥味让他心头巨震。他下意识地就要关门,这浑水太深,绝不是他一个开小药铺的老头子能蹚的!这分明是惹上了天大的麻烦!

“吴伯!”上官婉儿一步抢上前,湿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用肩膀死死抵住即将关闭的门板。她的声音因为脱力和紧绷而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救他!我们付钱!十倍!百倍的诊金药费!”她飞快地从贴身的湿衣里摸出一枚小巧却沉甸甸的金锭,不顾一切地塞进老人手里。那冰冷的金属触感和其上精妙的纹路,让吴伯准备推拒的手猛地一僵。他认得这种成色和规矩,绝非寻常人家能有。

老人低头看着手中沉甸甸的金子,又抬眼看向门外风雨中四个狼狈不堪、命悬一线的年轻人,特别是那个气息微弱如风中残烛的年轻人。他脸上皱纹剧烈地抽搐着,浑浊的眼中天人交战。门外风雨凄厉,门内油灯如豆,映着他佝偻的身影在墙壁上投下巨大而摇摆不定的阴影。时间仿佛凝固,每一秒都被拉得无比漫长。

终于,老人重重地、带着认命般的叹息,侧开了身。“快…快进来!把门闩死!”声音苍老而疲惫,却又带着一丝决断。

如同濒死的鱼儿被抛回水中,林翠翠和张雨莲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架着陈明远挤了进去。上官婉儿最后一个闪身而入,用尽力气将沉重的门板死死合拢,落下门闩,隔绝了外面狂暴的风雨和更可怕的追索。做完这一切,她背靠着冰凉的门板滑坐在地,剧烈地喘息,握着断匕的手仍在无法控制地颤抖。

小小的药铺后堂弥漫着浓郁苦涩的药香,此刻却混杂了浓重的血腥和泥水的土腥。陈明远被小心翼翼地安置在角落一张临时铺了草席的矮榻上,他双目紧闭,气息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嘴唇呈现出一种骇人的青紫色。肩头的伤口暴露在昏黄的灯光下,狰狞可怖,皮肉翻卷,深可见骨,边缘泛着不祥的黑紫色,显然那铁钎不仅灼伤,更带了污秽。

吴伯提着油灯凑近,只看了一眼,布满老年斑的手便剧烈地抖了起来,油灯火苗随之疯狂跳跃。“这…这是…!”他声音发颤,“利器洞穿,火毒内侵,又经雨水污浊…邪毒已入腠理…这…这怕是伤及心脉了!”他猛地抬头,浑浊的老眼里满是惊惧和绝望,“姑娘们…老朽…老朽医术浅薄,这等重伤,非有宫廷秘制的‘紫雪丹’和‘安宫牛黄丸’吊命,再辅以金针渡穴,神仙难救啊!可…可这等圣药,老朽这小小药铺,哪里会有…”

“紫雪丹?安宫牛黄丸?”张雨莲猛地抓住吴伯的衣袖,眼镜片后的眼睛在绝望中骤然亮起一丝微弱的光,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我知道!我知道药方!《温病条辨》!吴鞠通的方子!”她语速快得惊人,带着一种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急迫,“牛黄、郁金、犀角、黄连、朱砂、冰片、麝香、珍珠、山栀、雄黄、黄芩…还有金箔为衣!对不对?吴伯!药!您这里有没有这些药?或者…或者部分也好!我们…我们自己想办法!”

吴伯彻底惊呆了,像看怪物一样看着眼前这个浑身泥泞、狼狈不堪的年轻女子。她竟能如此流利、精准地报出那宫廷秘不外传的救命圣药的完整配伍!甚至连“金箔为衣”这种极细微的、非御药房核心人物绝难知晓的工艺都一清二楚!这绝非偶然!他浑浊的眼中瞬间翻涌起惊涛骇浪,再看向这几个人的目光,已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惊疑和深深的忌惮。

“你…你究竟…”吴伯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别管我是谁!”上官婉儿挣扎着站起,打断老人的追问,她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吴伯,按她说的药,尽你这里所有,立刻配!能配多少是多少!金箔…”她目光锐利如电,猛地扫向一旁哭得几乎脱力的林翠翠,那目光如有实质,“翠翠!把你头上那支翡翠簪子里的金箔抠出来!快!”

林翠翠浑身一颤,手下意识地摸向发髻。那支乾隆随手赏赐的翡翠簪子,精巧的累丝金托里,确实嵌着极薄、用于固定翠玉的几片金箔。价值连城的御赐之物…她眼中闪过一丝剧烈的挣扎和痛惜,但目光触及矮榻上陈明远那毫无生气的脸,所有的犹豫瞬间粉碎。她猛地抬手,发狠般一把扯下发簪,浓密乌黑的发丝顿时散落下来,更添几分凄楚。她不顾簪子尖锐的边缘割破手指,咬着牙,用颤抖的指甲拼命去抠那镶嵌在翠玉边缘、薄如蝉翼的金箔片。

吴伯看着那支在昏黄灯光下流淌着温润水色、金托累丝工艺繁复到极致的翡翠簪子,又看看林翠翠不顾一切抠取金箔的动作,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再不敢有丝毫犹豫,猛地转身,佝偻着背,几乎是扑向那排高大的药柜。布满皱纹的手此刻却异常稳定,拉开一个又一个抽屉,将里面珍藏的、气味各异的药材飞快地抓取出来。

药铺后堂狭窄的空间里,时间被拉长又压缩,每一息都弥漫着令人窒息的紧张。浓得化不开的药味和血腥气交织,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吴伯佝偻着背,布满老人斑的手在油灯昏黄摇曳的光线下,以一种近乎虔诚的稳定,将各种形态、各色气味的药材——深褐的牛黄碎粒、暗红的郁金切片、泛着幽光的珍珠粉、辛辣刺鼻的冰片、色泽沉郁的黄连末…小心翼翼地分称、混合。林翠翠抠出的那几片薄如蝉翼、沾着她指尖血痕的金箔,被老人用特制的药碾极其谨慎地研成细碎闪烁的金粉。

张雨莲跪坐在矮榻旁,紧紧握着陈明远冰冷得吓人的手,仿佛要将自己微弱的生命力渡过去。她口中不停地、一遍又一遍地低声背诵着那些艰涩拗口的药名和剂量,声音细弱却异常清晰,像是某种维系着最后希望的咒语,又像是在黑暗中为吴伯指引方向的微光。汗水混着未干的雨水从她额角滑落,滴在陈明远毫无知觉的手背上。

上官婉儿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像一尊凝固的石像。她手中那柄沾血的断匕并未放下,反而握得更紧,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她的目光如同淬了寒冰的利刃,一瞬不瞬地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通往前面铺面的薄薄木门。耳朵敏锐地捕捉着外面世界的一切声响——暴雨冲刷瓦片的哗啦声,远处偶尔滚过的沉闷雷鸣,以及…那隐藏在风雨深处、越来越近、如同附骨之蛆般的、杂乱沉重的脚步声和隐隐约约的粗暴吆喝!

心,沉到了无底深渊。他们还是追来了!像嗅到血腥味的鬣狗,阴魂不散!

“快…快好了吗?”她声音嘶哑紧绷,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浓重的血腥味。目光扫向吴伯颤抖着将金箔粉末调入药膏的动作,那粘稠的、散发着奇异辛凉气息的药膏,是他们唯一的指望。

吴伯的手抖得厉害,额上全是冷汗。“还差…还差最后调和…”他声音发颤,浑浊的眼中满是恐惧,“姑娘…外面…外面好像…”

“嘭!嘭!嘭!”

粗暴至极的砸门声,如同惊雷般骤然炸响!不是拍,是砸!是撞!带着要将整间铺子拆毁般的凶悍蛮力,重重地轰击在药铺临街那并不算厚实的门板上!巨大的声响瞬间盖过了所有的风雨声,震得药柜上的瓷瓶罐子都簌簌作响,灰尘簌簌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