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池鱼之殃(2/2)
“嗻。”梁九功躬身应道,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他走到汪若澜身边,低声道:“汪姑娘,请吧。”
不过是一盏茶的时间,天地变色。从御前备受信任的奉茶宫女,到阶下囚,只需皇帝一念之间。
两个面无表情的粗壮太监上前,一左一右“扶”起了汪若澜。她挣扎着还想再说什么,却被毫不留情地架了起来,向外拖去。经过御案时,她眼角余光瞥见了那封摊开的密信,上面的字迹工整却陌生,像一条毒蛇,吐着致命的信子。
她被半推半架着,穿过熟悉的宫道。沿途遇到的太监宫女纷纷避让,垂首侧目,不敢与她对视,那些眼神里,有惊骇,有同情,或许,也有幸灾乐祸。紫禁城的红墙黄瓦在午后的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眼,曾经的熟悉感荡然无存,只剩下森然的压迫。
北五所,位于紫禁城的东北角,是宫中一处较为偏僻的所在,多用来存放杂物或安置一些失势、待罪的宫人。所谓的“空殿”,其实就是一间久无人居、阴冷潮湿的厢房。
“咣当——!”
沉重的殿门在她身后被猛地关上,巨大的声响在空寂的殿宇内回荡。紧接着是铁锁链缠绕门栓的刺耳声音,一下下,如同敲击在汪若澜的心上。
最后一丝光线被隔绝,黑暗如同实质的潮水,瞬间将她吞没。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灰尘和霉烂气味,呛得她忍不住咳嗽起来。寒意从四面八方渗透而来,钻过单薄的宫装,直刺骨髓。
她踉跄着向前摸索,脚下踢到了什么东西,发出空洞的响声。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借着门缝里透进来的几缕微光,她勉强看清了殿内的景象:蛛网遍布梁间,残缺的桌椅歪倒在地上,墙壁斑驳,露出里面暗沉的砖石。角落里堆着一些模糊的黑影,不知是废弃的宫灯还是破损的屏风。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从墙角传来,大概是老鼠之类的东西。
汪若澜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到地上。地上积着厚厚的灰尘,但她已经顾不上了。巨大的恐惧、冤屈、以及劫后余生般的虚脱感,交织在一起,让她浑身发抖,牙齿都不受控制地打颤。
她紧紧抱住自己的膝盖,将脸埋了进去。眼泪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温热地滑过冰冷的面颊,但很快就被寒意带走。
这就是天威吗?这就是帝王心术吗?
她自问入宫以来,谨小慎微,恪尽职守,从未有过半分非分之想。对康熙,她是敬畏且忠诚的;对各位皇子,她只有臣仆的本分。可就是这样,她还是无可避免地被卷入了这场看不见硝烟的旋涡之中。
“池鱼之殃……”她喃喃自语,声音在空旷的殿宇里显得异常微弱和凄凉。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皇子们之间的暗流涌动,才是那场熊熊烈火,而她,不过是不幸被波及的那条无辜的池鱼罢了。
以前在史书上读到“伴君如伴虎”、“天威难测”这些词,总觉得隔着一层,此刻她才真切地体会到其中的残酷含义。皇帝的信任,可以顷刻间给予,也可以顷刻间收回,甚至转化为致命的猜忌。在这九重宫阙之内,个人的生死荣辱,不过在于上位者的一念之间。
黑暗和寒冷无孔不入。时间仿佛停滞了,不知今夕是何夕。门外偶尔传来远处更鼓的声音,或是巡逻侍卫单调的脚步声,更衬得这殿内的死寂可怕。
她会死在这里吗?像许多无声无息消失在这深宫里的冤魂一样?皇帝会相信她的清白吗?还是,她根本就是某个阴谋中的一环,是一枚被用来试探、攻击,或者仅仅是用来警告某些人的弃子?
无数个念头在她脑海中翻腾,恐惧像藤蔓一样缠绕着她,越收越紧。她想起家乡的山水,想起入宫前那些简单平静的日子,想起御前那些虽然紧张却充实的时光……一切,都仿佛隔世。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突然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不同于侍卫的沉重。脚步声在殿门外停住,似乎有人在低声交谈。
汪若澜猛地抬起头,屏住呼吸,心脏狂跳起来。
是来放她出去的?还是……来送她上路的?
一只粗糙的手从门下的缝隙里塞进来一个冰冷的、硬邦邦的东西,像是个馒头,随即,一个压得极低的老太监的声音传来:“姑娘,凑合着……顶顶饿……造化吧……”
话音未落,脚步声便匆匆远去了。
汪若澜扑到门边,摸索着捡起那个冰冷的馒头,上面还沾着灰尘。她紧紧攥着它,像是攥着一根救命的稻草,眼泪再次汹涌而出。这微不足道的善意,在这绝境之中,竟显得如此珍贵。
她靠着门板坐下,将馒头小心地揣进怀里。她知道,这场突如其来的灾难,仅仅是个开始。真正的考验,还在后面。她必须活下去,必须想办法洗刷冤屈。尽管希望渺茫,但只要有一线生机,她就不能放弃。
殿外,紫禁城的天空渐渐由暮色转为深蓝,星辰开始闪烁。而这间囚禁她的空殿,依旧被无边的黑暗和寒冷紧紧包裹着。汪若澜蜷缩在门后,睁大眼睛,望着门缝外那一片狭小的、冰冷的夜空,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在这权力的中心,清白和谨慎,有时是多么的无力。
池鱼之殃,已不可避免。她这条池鱼,能否在烈焰烧干池水之前,找到一线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