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君心难测》(2/2)
汪若澜能感受到他话语中的沉重。这是一个帝王的孤独与焦虑,面对庞大而腐朽的官僚体系,那种力不从心的感觉。她想起历史上雍正朝的种种,知道他此刻面临的阻力有多大。
“皇上息怒。”汪若澜轻声劝慰,“革故鼎新,自古便是难事。譬如那商鞅变法,徙木立信,初期何尝不是谤议满朝?然其法行十年,秦民大悦,道不拾遗,山无盗贼。任何新政推行,总需时日磨合,难免有阵痛。”
她没有直接评论具体政策,而是引用了历史典故,既表达了理解,又暗示需要耐心和坚持。
雍正看了她一眼,眼神深邃:“商鞅变法成功,乃因秦孝公全力支持,且秦国积弱,求变之心迫切。然我大清……承平日久,积弊已深,盘根错节。朕虽有心,却常感独木难支。”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探究,“若澜,你素日读书,可知史上还有何种情形,与今日类似?这新政推行,除却耐心,还可有何法避免下面的人念歪了经?”
这是一个极其敏感的问题,几乎是在询问治国方略了。汪若澜心跳加速,她知道必须万分谨慎。她沉吟良久,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
“皇上垂询,臣妾惶恐。臣妾一介女流,岂敢妄言朝政。只是……只是读史时曾见,前明张居正推行‘一条鞭法’,亦是为整顿财政,简化税制。其法本是良法,然推行之中,因考核过急,官员为求政绩,不免强行摊派,反增民困。后世史家论及,常慨叹‘法虽善,奈何执行之人扭曲之’。”
她再次避开直接建议,而是借古喻今,点出政策执行过程中可能出现的偏差,尤其是考核压力导致的行为变形。
“哦?”雍正目光微凝,显然听进去了,“张居正……朕亦知其事。你的意思是,朕对下面督促太急,反生流弊?”
“臣妾不敢!”汪若澜连忙起身,“臣妾只是觉得,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皇上励精图治,宵衣旰食,天下共睹。然……或许可在严明法度之外,稍加疏导,明示赏罚之界,使官员知所趋避,而非一味恐惧。譬如那耗羡归公,若能明确归公之额与养廉银之数,使上下皆知规矩,或可减少胥吏借机渔利之空间?”
她终于小心翼翼地提出了一点方向性的想法,但依旧包裹在“读史有感”的外衣下,并且将落脚点放在“明确规则、减少执行弹性”上,这符合雍正重视制度建设的性格。
雍正听完,久久不语,手指无意识地在榻几上轻轻敲击着。书斋内一片寂静,只听得见西洋座钟滴答的声响。汪若澜垂手而立,能感觉到他锐利的目光正在审视着自己,也似乎在消化她的话。
过了好一会儿,雍正才缓缓开口,语气恢复了平日的冷静,甚至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赞赏:“你倒是提醒了朕。法度贵在严明,亦贵在清晰。下面的人之所以敢阳奉阴违,钻营空子,也是因规矩尚有模糊之处,给了他们可乘之机。”
他站起身,走到书案前,拿起一份奏折看了看,又放下。“朕知道了。你退下吧。今日之言,出得你口,入得朕耳。”
“臣妾明白。”汪若澜心中一松,知道这次危险的对话终于结束了。她恭敬地行礼,退出了书斋。
走出养心殿,夕阳已完全沉下,天际只剩下一抹绯红的晚霞。微风吹来,带着夏日夜晚的凉意,汪若澜却觉得后背已被冷汗浸湿。与帝王交谈,尤其是谈论如此敏感的话题,每一步都如临深渊。
她回头望了一眼那灯火通明的养心殿,心中五味杂陈。雍正愿意与她交流政事烦恼,显示了一种超乎寻常的信任,但这种信任背后,是巨大的风险。今日她的话似乎起了些作用,但君心难测,谁又能保证,下一次,她的哪句话不会触及逆鳞?
信任在建立,但帝王的深沉心术,也让她时刻不敢放松警惕。这条路,注定要步步为营。她扶了扶鬓角,深吸一口气,向着永和宫的方向,稳步走去。宫灯次第亮起,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