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5章 光不点自明(2/2)

柳明漪的眼眶热了。

她本想走过去,摸摸孩子们的头,告诉他们“那个先生还在”,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洞外的雨幕里,有萤火虫撞进雨珠,像极了当年南荒的夜,林昭然举着松明火把,说“光要流动着才活”。

她退到岩洞最深处,看着孩子们的影子在洞壁上晃动,像一群扑向光的蝶。

韩九蹲在桥底时,裤脚已经沾了半尺泥。

盲妇的儿子正趴在桥栏上,小脑袋晃来晃去:“阿娘,爹说桥下有光,我咋看不见?”

“你爹骗你的。”盲妇摸了摸孩子的头,声音里带着笑,“桥底下只有石头和水。”

韩九没说话。

他从腰间的布囊里摸出三片陶片——是今早修桥时从桥基里挖出来的,陶片边缘还留着当年刻字的刀痕。

他踮脚把陶片嵌进桥底的缝隙,角度调了又调,直到陶片的弧度刚好能接住月光。

月上柳梢时,韩九坐在桥边的石墩上,看着月光穿过陶片的缺口,在水面上投下三道银线。

银线随着水波晃动,像撒了把星星在水里。

盲童突然跳起来,小手在空中抓了两下:“阿娘!阿娘!光在挠我脚心!”

盲妇哭了。

她摸索着抓住韩九的手,指腹触到他掌心的老茧:“大兄弟,这光…是你给的?”

“不是我给的。”韩九抽回手,用袖子抹了把脸,“是土里长出来的。”

他蹲下身,手指抚过桥基的石缝。

那里有两个模糊的字,被青苔遮了半边——“启明”。

当年他跟着林昭然修第一座义学桥时,她蹲在桥底刻的就是这两个字。

如今字迹快被岁月啃光了,他却不想再刻新的。

烟锅里的火星忽明忽暗。

韩九把烟锅往桥石上一磕,火星“扑”地掉进水里,惊起一圈涟漪。

裴怀礼是被小沙弥的争执吵醒的。

他抄经的禅房临着后院,两个小沙弥正站在银杏树下,一个说“佛不答问”,一个说“问即是拜”,争得面红耳赤。

老住持端着茶盏走过来,也不说话,只抬手往天上一指。

裴怀礼顺着他的指尖望去——雨后初晴,阳光穿透云层,在青瓦上的水洼里折射出万千光点。

那些光点落在院墙上,竟叠成了密密麻麻的“问”字,大的小的,正的歪的,像一群急着要说话的孩子。

两个沙弥都噤了声。

小的那个伸手去摸墙上的光痕,指尖刚碰到,“问”字便碎成满地金斑。

裴怀礼摸了摸怀中的残稿——那是林昭然最后手写的《劝学十论》,纸页已经发脆,边角还留着当年被茶渍染的黄痕。

他曾想把它供在佛前,也曾想把它烧了祭天,此刻却忽然觉得,这些墨迹早该回到风里。

他推开禅房的木窗,风“呼”地灌进来,卷走了半页残稿。

纸页打着旋儿飞上天空,掠过银杏叶,掠过水洼里的光,最后消失在云堆里,像只终于挣断线的纸鸢。

“你我皆非火种,只是曾被照亮的人。”他对着空了半的稿纸轻声说,声音被风揉碎,散在满院的“问”影里。

林昭然回到渔村时,暮色正漫过晒鱼干的竹架。

她路过村东头的老槐树下,听见几个妇人凑在一起说话,声音压得低,却掩不住雀跃:“王婶家的陶窑能烧薄陶片了,说是嵌在窗上能聚月光。”“夜里娃们总吵着要认字,有了那棚子…哎你说,咱给那棚子取个啥名?”

她脚步顿了顿,望着妇人们指手画脚的背影,嘴角慢慢弯起来。

海风裹着咸腥的潮气扑来,她却闻见了淡淡的墨香——不是书斋里的墨,是新翻的泥土里,种子破壳时渗出的那点清苦的香。

远处的海面上,最后一缕夕阳正沉进浪里。

林昭然站在老槐树下,看暮色一点一点漫过沙滩,漫过礁石,漫过每一扇亮起灯火的窗。

她知道,等月亮升起来,会有更多的“问”字,在月光里、在陶片上、在每一颗醒着的心里,静静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