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4章 入海无痕(2/2)

“星星是天上问。”

柳明漪猛地坐起身,心跳如鼓。

这句歌谣,是她当年在南荒瘴疠之地,为了安抚那些流离失所、对未来充满恐惧的孩童时,随口编出来的。

她告诉他们,每一个逝去的亲人都会变成天上的星星,他们每一次闪烁,都是在天上向人间提出疑问——你们过得好吗?

天还会亮吗?

她怎么也想不到,这句源于南荒绝境的低语,竟会跨越千山万水,漂洋过海,在东海之滨的一个普通渔妇口中,变成了祖祖辈辈传下来的歌谣。

她披衣起身,敲开隔壁的门,急切地询问那妇人这歌谣的来源。

妇人睡眼惺忪,茫然地摇了摇头:“说不来,打我记事起,我娘就是这么哄我的。听说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谁还记得是哪个老祖宗呢?”

柳明漪回到床上,再也无法入睡。

她躺下,静静地听着窗外有节奏的海潮拍岸声,那声音时而如万马奔腾,时而如万语低吟。

她忽然觉得,自己掌心微微发痒,仿佛有一股看不见的光,一丝丝,一缕缕,正顺着她的脉络游走。

她知道,那不是光,那是天下间千千万万个普通人心中无声的疑问,是他们对命运不甘的叩问,它们汇聚成了一股谁也无法阻挡的暗流,正沉默地、坚定地,奔向一片未知的、更广阔的海。

她闭上双眼,唇边溢出一声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呢喃:“老师,您听见了吗?”

几乎是同一轮月色下,北境,沈砚旧庐所在的后山。

裴怀礼一步步登上山顶。

那块由朝廷所立、用以震慑天下学子的“禁学碑”,如今已在风霜中倾颓断裂,巨大的碑身倒伏在地,石缝间倔强地生满了蓬勃的野花。

一个穿着粗布短衣的牧童,正拿着一片锋利的陶片,一下一下地割着草喂羊。

他的动作笨拙,效率远不如铁镰。

裴怀礼走过去,好奇地问:“为何不用铁器?那不是更快些。”

牧童抬起头,眼神清亮,他认真地回答:“铁器伤土,会断了草根,明年就不长了。陶片是土里来的,养人,也养地。”

“这是谁教你的?”裴怀礼追问。

“村头的灶神爷托梦说的。”牧童回答得理所当然。

裴怀礼先是一怔,随即仰天大笑,笑声苍凉而快意,惊得林中飞鸟四起。

笑罢,泪水已悄然滑落。

灶神爷托梦?

多好的托梦啊。

那些深奥的道理,最终都化作了最朴素的神话,融进了这片土地的血脉里。

他从怀中,取出自己珍藏多年的最后一卷残稿,那是林昭然思想的最后一部分手迹。

他曾想将它付之一炬,与旧时代彻底决裂。

也曾想将它刻于金石,与新世界互为印证。

但现在,他只是走到那块断裂的禁学碑前,将那卷残稿,轻轻地塞进了碑座的石缝之下。

不刻字,不焚烧,就这样留在这里,任凭风吹雨打,任凭虫蛀蚁噬,最终与这山石草木一同腐朽,化为春泥。

他心中默念:林昭然,你我皆错,也皆对。

然而今日之土,已不认你我旧名。

东海之滨,那片见证了林昭然顿悟的海崖之上,程知微终于找到了她。

他没有走近,只是远远地立着。

只见她独自站在一块伸向大海的礁石顶端,白衣胜雪,背影决绝,仿佛随时都会融入那片苍茫的海天之间。

忽然,一阵狂风毫无征兆地从海面席卷而来,卷起地上的沙尘、干草与细碎的贝壳。

在那混乱的涡流之中,程知微竟看到有无数微光在闪烁——是阳光下碎陶折射的光,是贝壳内壁的珠光,是盐粒结晶的星屑光,更是无数记忆沉淀下来的尘埃之光。

风势越来越大,那团混杂着微光的气旋将林昭然完全包裹。

她的衣袂剧烈翻飞,整个人看上去轻盈得仿佛没有重量,似乎下一刻就要随着这阵风、这些光,彻底消散于天地之间。

程知微心头猛地一紧,几乎要失声呼喊她的名字。

然而,就在那一瞬间,他看见被光尘环绕的林昭然,缓缓地抬起了手臂,朝着无垠的大海,做了一个挥洒的动作。

那姿态,像是农人将种子撒向田野,又像是对过往最彻底的诀别,更像是万千溪流,最终义无反顾地归入大海。

风,倏忽而止。

漫天光尘,沉降入海,再无踪迹。

礁石上的那个人影,缓缓转过身来。

隔着遥远的距离,程知微依然看清了她脸上的神情——那是一个微笑,如同他们初见时一般,干净,澄澈,不染尘埃。

他忽然就懂了。

从这一刻起,世间再无需要被铭记、被供奉、被扞卫的“林昭然”。

她已将自己,连同她的名字、她的道理、她的过往,一同还给了这片天地。

剩下的,唯有那千千万万个已经播撒出去,正在世间各个角落无声生长的“问”。

而海,永不回头。

可人,终究要回到人间。

林昭然走下海崖,沿着崎岖的小路,走向不远处那个炊烟袅袅的渔村。

她需要一处屋檐,来度过今夜。

或许,还有明天,以及更多的明天。

夜色温柔,她在一户人家空出的柴房里安顿下来,枕着海浪声沉沉睡去。

第二日,天还未亮透,一阵清脆又固执的、像是用石头敲击着什么的声响,将她从睡梦中唤醒。

声音来自海边的方向,一声,又一声,在寂静的晨光里显得格外清晰。

她推开吱呀作响的木窗,向着声音的源头望去。

在熹微的晨光里,远处的一块礁石上,隐约有一个小小的身影正蹲在那里,不知在做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