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夜访月苗寨(2/2)
最令人震惊的是她的眼睛。
当她走下最后一级楼梯,站在土坪边缘时,暮色勾勒出她清晰的轮廓。那是一张极其美丽的脸,肤色白皙如羊脂玉,鼻梁高挺,唇线清晰,却毫无血色,宛如玉雕的神像。而那双眼睛——右眼是深邃的紫,像被冰封的葡萄美酒;左眼是剔透的蓝,似阿尔泰山的冰湖。两种截然不同的颜色在同一双眼眸中并存,在夜色中显得愈发神秘、深邃,仿佛能洞穿世间一切虚妄。
她在离篝火和人群尚有十余步的地方停下脚步,目光平静地落在乾珘身上。没有好奇,没有畏惧,甚至没有打量,就像农夫看着田埂上的一块石头,匠人审视着未经雕琢的璞玉——不带任何情绪,只有纯粹的观察。
圣女。所有苗人,包括那六位威严的寨老,都不约而同地微微躬身,双手交叠放在胸前,行了一个奇特的礼节。连空气中的尘埃似乎都在这声呼唤中凝滞了。
纳兰云岫微微颔首,算是回应。她的动作轻得几乎看不见,银冠上的流苏却因此晃动起来,发出一串清脆的铃声。她的目光依旧锁定着乾珘,声音清冷,如同山涧寒泉滴落冰石:你的身上,有长生草的气息,还有……亡者的寂灭。”
一语惊起千层浪。
最左侧那位瞎眼寨老手中的青铜令牌掉在地上,他那只浑浊的独眼猛地睁大,露出里面密布的血丝。长、长生草?他的声音嘶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那不是……那不是族老古歌里唱的禁忌之物吗?
与长生草牵扯上的人,都没有好下场!另一位脸上刺着蛇纹的寨老脸色煞白,连连后退两步,仿佛乾珘是什么会传染的瘟疫,三百年前,试图盗取圣物的汉人巫师,最后尸骨无存!
寨老们的议论声越来越大,苗语的急促音节像冰雹般砸在空气里。他们看向乾珘的眼神彻底变了——不再是对外来者的警惕,而是混杂着难以置信、深深忌惮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长生草,这个只存在于月苗族最古老传说中的名字,代表着禁忌、不祥与巨大的因果,据说接触它的人都会被死神盯上。
乾珘的心脏也是猛地一跳!
三百七十二年了。从永乐十三年误食那株长在昆仑山雪线以上的奇异草药开始,他守着这个秘密走过了十五个皇帝的更迭,看过北京城从宫阙巍峨到烽烟四起,甚至在康熙二十八年亲眼目睹了雅克萨城的陷落。无数名医曾为他诊脉,从太医院的院判到民间的游方郎中,从波斯的医士到天竺的高僧,无人能看出他的异常,更遑论道破长生草的存在。
而眼前这个年轻的圣女,竟仅凭目光一扫,就洞穿了他最大的秘密!
他凝视着那双异色瞳孔,试图从中找到一丝波澜。四百多年的人生里,他学会了从最细微的表情变化中解读人心——微颤的睫毛代表谎言,紧缩的眉峰预示愤怒,抿紧的嘴唇暗示决心。但纳兰云岫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那双紫与蓝的瞳孔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古湖,水面上覆盖着千年不化的寒冰,没有丝毫涟漪。
圣女慧眼。乾珘压下心中的震动,坦然承认。事已至此,再隐瞒毫无意义,这正是我所患之。不知圣女,可有解法?他刻意加重了字的语气——对他而言,长生的确是比绝症更可怕的顽疾。
纳兰云岫沉默了片刻。她微微仰头,闭起双眼,银冠上的银铃随着山风轻轻晃动。乾珘注意到她的右手手指在衣袖下快速掐算着什么,指尖划过的轨迹形成奇特的符号,那是他从未见过的手势。寨老们都屏住了呼吸,连大气都不敢喘——这是圣女在与神明沟通时才会使用的问天指。
良久,她睁开眼,那双异色瞳孔在暮色中流转着神秘的光泽。然后,她缓缓摇头,声音清冷依旧:长生非病,是咒。
三个字,如同重锤敲在乾珘的心上。
咒由心生,亦或由天定。她继续说道,语气平淡得像是在陈述一个众所周知的事实,你求的是解,但若根源是天道或人心,又何来解法?我,解不了。
干脆利落,没有任何转圜余地。
乾珘却没有放弃。三百多年的执念,岂会因一句解不了就烟消云散?他上前一步,玄色锦袍在夜风中展开,露出腰间悬挂的玉佩——那是用和田暖玉雕琢的麒麟,是当年大胤王朝的开国皇帝亲赐之物,如今已价值连城。
但你知道它的存在,知道它的气息。他的目光灼灼,紧紧盯着纳兰云岫的异瞳,这意味着,月苗寨中至少存在相关的记载,或者……线索。请圣女不吝赐教,任何代价,我都可以付出。
金钱?权势?美人?三百多年来,他积累的财富足以买下半个江南,人脉遍布朝堂江湖,只要他愿意,甚至能让当今圣上的御花园为他栽种奇花异草。他不信这世上有金钱买不到的东西,有权力办不成的事情。
他的逼近让周围的苗人再次紧张起来。站在最前面的几个年轻猎户已经拉开了弓,竹箭的箭头对准了乾珘的胸膛,箭杆上涂抹着暗绿色的汁液——那是见血封喉的毒药。阿吉甚至吓得瘫坐在地上,手脚并用往后退,嘴里不停念叨着苗语的咒语,祈求神明保佑。
纳兰云岫却依旧平静。她看着乾珘靠近,那双异色瞳孔中没有丝毫波澜,直到他走到离自己只有五步远的地方,她才几不可察地微微后退了半步。这个动作极其细微,若非乾珘四百多年来练就的敏锐观察力,几乎会将其忽略。
她在避开他。
就像避开某种不洁之物,某种会玷污她圣洁的存在。
这个认知让乾珘的心脏像是被冰冷的手攥紧了。三百多年来,他早已习惯了人们的敬畏、谄媚、恐惧,却从未被如此……嫌弃过。即便是当年他身为定北侯,在战场上斩杀十万敌军,血染征袍时,也未曾有人敢如此明显地避开他。
记载属于族中秘辛,非外人可窥。纳兰云岫的话语不带任何情绪,却比任何冰冷的拒绝更让人绝望,月苗寨的平衡,不能被打破。你的存在本身,就是变数。请离开。
乾珘看着她,看着她眼中绝对的理性与疏离,看着她对自己、对这个无数人梦寐以求之物所表现出来的毫不在意。一股从未有过的情绪在他心中滋生——混合着挫败、不甘,以及一丝被冒犯的恼怒。
他拥有无尽的时间,足以看着沧海变成桑田;拥有无尽的财富,能让帝王将相都为之侧目;拥有无上的权力,曾让千军万马俯首称臣。却在此地,被一个看似柔弱的苗寨圣女,如此轻描淡写地拒之门外。
若我不愿离开呢?乾珘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危险的意味。他的右手微微抬起,指尖划过腰间的玉佩——只要他一个手势,身后的两名侍卫就会立刻动手。月苗寨虽然诡异,但终究只是个几百人的小寨子,他不信自己四百多年的积蓄,会对付不了这些山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