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疏离的种子(1/2)

暮春时节,江南的雨总带着几分缠绵,昨夜刚歇了一场,药庐院中的青石板缝里还凝着细碎的水珠,沾湿了檐下悬挂的药草,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清苦却绵长的药香,混杂着泥土与草木的气息,倒是比寻常宅院多了几分静谧。

自那夜在铁匠铺后巷摊牌,乾珘果真如他所言,信守了那份“只做学徒,不越雷池”的承诺。这承诺于他而言,是三百年执念里最难的克制,于苏清越而言,却是一份略显沉重的安宁。

往日里,他看她的眼神,总带着一种沉淀了三百年的深沉,那目光太过灼热,太过专注,像是要将她整个人都揉进骨血里,看得她浑身不自在,连呼吸都觉得凝滞。偶尔脱口而出的话语,也总带着似是而非的缱绻,或是隐晦不明的牵挂,让她分不清是错觉还是别有用心。更有甚者,他总爱不自觉地伸手,想替她拂去肩头的落尘,想扶她走过湿滑的石板,那些不经意的触碰,总能让她像受惊的小鹿般躲开。

可如今,这一切都变了。

天刚蒙蒙亮,巷口的雄鸡才叫过第二声,乾珘便已站在药庐门外。他穿了一身半旧的青布直裰,腰间束着简单的布带,褪去了往日里一身白衣胜雪的清贵,倒真有了几分寻常学徒的模样。他从不敲门惊扰,只是静静立在门外,等苏清越摸索着推开院门,才会低眉顺目地问一句:“苏姑娘,今日可有要晾晒的药材?”

苏清越蒙着眼的白绫布带,是用上好的杭绸所制,师父在世时为她寻来的,质地柔软,能隔绝光线,却不影响她感知周遭的动静。她听见他的声音,清淡的眉眼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随即点头:“东厢房外的竹匾里,还有些前几日采的金银花和薄荷,今日天好,可拿去晒了。”

“是。”乾珘应了一声,脚步轻缓地走进院中,刻意与她保持着三尺的距离。他熟门熟路地转到东厢房外,那里整齐摆放着十几只竹制药匾,都是师父留下的老物件,边缘已被摩挲得光滑发亮。他伸手将药匾一一搬到院中的晾药架上,动作轻柔,生怕碰坏了那些娇嫩的药草。阳光渐渐爬过院墙,洒在药草上,泛着淡淡的金光,他就那样站在阳光下,一手扶着晾药架,一手轻轻翻动着药草,指尖拂过叶片时,带着小心翼翼的温柔。

苏清越站在屋檐下,虽看不见他的模样,却能听见他翻动药草的细微声响,听见他脚步落在青石板上的轻响,甚至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气息——不再是往日里那种清冷的檀香,而是混着泥土与阳光的味道,竟有了几分人间烟火气。她起初很是不自在,总觉得这样的乾珘太过反常,仿佛一只蛰伏的猛兽突然收起了獠牙,变得温顺无害,反而让她心生戒备。可日子一天天过去,他始终安分守己,只做那些晾晒药材、整理药柜、清扫院落的杂活,从不多言,也从不越界,她便也渐渐放下了几分警惕,随他去了。

只是,有些东西一旦被点破,就再也回不到从前。就像平静的湖面被投入一颗石子,即便涟漪散去,水面也早已不是最初的模样。

她会在他整理药柜时,刻意避开靠窗的位置——那里是阳光最好的地方,也是他最常待的地方。她会端着药碗,走到另一侧的案前,细细研磨着药材,耳尖却不自觉地留意着他的动静。药柜里的药材分门别类,按“君臣佐使”的顺序摆放,师父在世时总说,药材关乎性命,半点马虎不得。乾珘整理药柜时,比她还要细心,他会将受潮的药材挑出,用干净的棉布擦干,再放在通风处晾干;会将混杂在一起的药草一一分开,哪怕只是一片细小的叶子,也从不遗漏。他的指尖修长,翻动药草时动作娴熟,仿佛做了千百遍一般。

有一次,他从药柜里取出一味当归,转身想递给她,刚伸出手,又像是想起了什么,硬生生停住了动作,转而将当归放在桌案上,轻声道:“苏姑娘,你要的当归。”苏清越握着盲杖的手紧了紧,循着声音走到桌前,指尖摸索着碰到当归的根茎,才缓缓拿起。那短短几步的距离,却像是隔着千山万水,两人之间的沉默,比院中的药香还要浓重。

平日里交谈,她也总是小心翼翼地将话题限制在医药或日常琐事上。他问她“这味柴胡需晾晒几日”,她便答“三日即可,不可暴晒”;他问她“今日要不要去后山采药”,她便答“昨日刚去过,今日歇着”。从不多说一句多余的话,也从不提及那夜的摊牌,仿佛那段对话从未发生过。

这种疏离,细微到不易察觉,却又坚定得不容动摇,像一堵无形的墙,悄无声息地将两人隔开。墙的这头是苏清越的戒备与抗拒,墙的那头是乾珘的克制与隐忍。

乾珘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却从未点破。他只是默默地做着自己的事,用最笨拙的方式,守在她的身边。他比谁都清楚,这是他应得的。三百年的亏欠,三百年的执念,三百年里她一次次因他而死,那些刻骨铭心的痛苦,岂是几句轻飘飘的誓言就能还清的?他不敢奢求她的原谅,只求能这样守着她,看着她平安顺遂,便已足够。

他时常会想起三百年前的画面,那时她还是个梳着双丫髻的小姑娘,跟在影卫统领林岳的身后,睁着一双异色的眼眸,好奇地打量着这个世界。她的眼睛很美,一只淡紫,一只淡蓝,像盛着漫天星辰。那时他还是执掌天界刑罚的神君,因追查一桩冤案下凡,偶遇了被追杀的林岳父女。他本不想插手凡间琐事,却被她那双纯净的眼睛吸引,鬼使神差地救了他们。

可他终究是神君,不懂凡间的人情世故,更不懂如何守护一个人。他的出现,非但没能护她周全,反而将她卷入了更深的纷争。天界的追杀,凡间的战乱,最终让她魂飞魄散。林岳临死前,将一块刻着彼岸花图案的铁牌交给了他,恳求他找到转世的女儿,护她一世安稳。三百年间,他踏遍千山万水,历经无数劫难,终于找到了她,可她早已不记得前尘往事,甚至对他充满了戒备。

每当夜深人静,药庐的灯熄灭后,乾珘总会坐在院中的石阶上,望着天上的明月,心中满是痛苦与无奈。他恨自己的无能,恨自己三百年都没能护住她,更恨自己如今连靠近她的勇气都没有。月光洒在他的身上,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显得格外孤寂。

这日午后,阳光正好,院中的药草被晒得暖洋洋的,散发着浓郁的香气。苏清越正坐在窗前,用指尖摩挲着一本残缺的药书,那是师父留下的遗物,书页早已泛黄,上面的字迹却依旧清晰。她虽看不见,却能凭着指尖的触感,认出那些熟悉的药材名称和药方配比。这是她每日必做的事,既是缅怀师父,也是巩固自己的医术。

忽然,院门外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紧接着是丫鬟清脆的询问声:“请问,这里是苏清越姑娘的药庐吗?”

苏清越停下手中的动作,侧耳倾听,能听出脚步声沉稳,带着几分贵气,不像是寻常百姓。她放下药书,握着盲杖站起身:“正是此处,不知贵客寻我何事?”

院门外的人似乎得到了回应,随即传来一阵推门的声响。苏清越循着声音望去,虽看不见,却能感知到三道身影走进了院中。为首的是一位中年妇人,穿着一身绣着缠枝莲纹样的绸缎衣裙,裙摆拖在地上,发出轻微的摩擦声。她的身上带着一股淡淡的檀香,不是寻常人家用得起的。妇人身后跟着两个丫鬟,穿着青色的比甲,梳着双丫髻,手里端着食盒,神态恭敬。

“苏姑娘不必多礼。”妇人的声音温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试探,“老身姓林,久闻姑娘医术高明,今日特来求诊。”

苏清越微微颔首,语气平淡:“林夫人请坐。”她摸索着走到桌前,为妇人搬来一张梨花木椅。这张椅子是师父生前最喜欢的,椅背上雕刻着简单的花纹,打磨得光滑细腻。

林夫人道谢后坐下,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苏清越蒙眼的布带上,眼神复杂,有惊讶,有心疼,还有几分难以言喻的激动。她仔细打量着苏清越的眉眼,那眉眼间的轮廓,竟与记忆中的故人如此相似。她看了许久,久到一旁的丫鬟都忍不住轻轻咳嗽了一声,她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劳烦姑娘为老身诊脉。”林夫人伸出手腕,放在桌上的脉枕上。脉枕是用棉布包裹着荞麦皮制成的,柔软舒适,是苏清越特意为病人准备的。

苏清越走上前,指尖轻轻搭在林夫人的手腕上。她的指尖微凉,触感细腻。她凝神静气,仔细感受着林夫人的脉象。林夫人的脉象平稳有力,只是略微有些浮数,显然是心火旺盛所致,并无大碍。

诊脉的过程中,林夫人依旧不停地打量着苏清越,目光专注得近乎失礼。苏清越虽看不见,却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目光的重量,像带着某种探寻,又像是带着某种确认。她心中微微疑惑,却并未多言,只是专心诊脉。

片刻后,苏清越收回手,语气依旧平淡:“夫人身体康健,并无大碍,只是心火稍旺,许是近日思虑过多所致。我为夫人开一剂清心茶,每日饮用一次,不出三日便可痊愈。”

“有劳姑娘了。”林夫人收回手腕,却并未起身,反而轻声问道,“姑娘……今年贵庚?”

“二十。”苏清越答得干脆,心中的疑惑更甚。一般病人诊完脉便会起身告辞,这位林夫人却迟迟不走,反而追问起她的年纪,显然另有所图。

“二十……”林夫人喃喃自语,眼神愈发复杂,“姑娘可还记得亲生父母?”

又来了。苏清越的神色淡了淡,心中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自她记事起,就跟着师父在药庐长大,师父从未告诉过她亲生父母的消息,只说她是被遗弃在药庐门口的。这些年来,偶尔也会有人问起她的身世,可每次都不了了之。她早已习惯了这种无牵无挂的生活,对亲生父母也没有太多的执念。

“不记得。”苏清越的声音里带着几分疏离,“我自幼跟随师父长大,不知父母是谁。”

林夫人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失落,随即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试探着问道:“那姑娘身上,可有什么信物?比如……一块铁牌?”

“铁牌”二字一出,苏清越心头骤然一凛,像是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她腰间确实挂着一块铁牌,是师父去世前交给她的,说这是她身世的唯一线索。铁牌不大,上面刻着一朵彼岸花,纹路清晰,边缘已经被摩挲得光滑。她一直将铁牌贴身佩戴,从不轻易示人,这位林夫人怎么会知道?

苏清越面上依旧不动声色,语气却多了几分戒备:“夫人问这个做什么?”

林夫人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忙收敛了神色,勉强笑了笑:“老身唐突了。只是见姑娘年纪、样貌,很像一位故人之女,故有此一问。那位故人的女儿,身上就带着一块铁牌信物。”

“天下相似之人甚多,夫人怕是认错了。”苏清越不咸不淡地回应着,心中却翻江倒海。故人之女?彼岸花铁牌?这一切都太过巧合,让她不得不心生怀疑。

“也许吧。”林夫人叹息一声,语气中带着几分无奈与惋惜。她起身告辞,走到院门处时,却忽然停下脚步,回头看向苏清越,眼神凝重,语气急促:“姑娘,若日后有人拿着彼岸花的信物来找你,切记——不要信他。”

说完这句话,她便不再停留,带着两个丫鬟匆匆离去,像是怕多说一句,就会泄露什么秘密。院门外传来马车行驶的声响,显然是早已备好了马车等候。

苏清越站在院中,指尖冰凉,握着盲杖的手微微颤抖。彼岸花。又是彼岸花。师父临终前也曾提及彼岸花,说那是她命里的劫数。如今林夫人又特意提醒她,拿着彼岸花信物的人不可信,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阵脚步声从后院传来,乾珘从后院走了出来。他方才一直在后院劈柴,林夫人与苏清越的对话,他一字不落地听在了耳中。他走到苏清越身边,声音低沉,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担忧:“那位林夫人,是前朝旧臣林岳的妻子。林岳曾是前朝影卫的高层,执掌影卫府多年。”

苏清越猛地转向他,盲杖叩击地面,发出清脆的声响:“你认得她?”

“三百年来,我见过太多人,也经历过太多事。”乾珘苦笑一声,语气中满是沧桑,“林岳……当年死在我面前。”

空气骤然冷了几分,院中的药香仿佛都被这冰冷的气氛冲淡了。阳光依旧明媚,却照不进两人之间的隔阂。

“是你杀的?”苏清越的声音带着几分颤抖,又带着几分期待。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有这样的期待,或许是潜意识里,不想相信他是那样残忍的人。

“不是。”乾珘摇了摇头,眼神痛苦,“是前朝覆灭时,宫廷内乱,影卫府遭人暗算,林岳被奸人所害。我赶到时,他已奄奄一息,倒在血泊之中。他拼尽最后一口气,将一块铁牌交给我,托我寻找他的女儿,护她一世安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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