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医者仁心试人心(1/2)
暮春时节,青石巷的晨雾总带着几分缠绵的湿意,漫过济仁堂的木门槛,将院中晾晒的药草濡染出清冽的香气。檐角的铜铃被微风拂动,叮咚作响,打破了清晨的静谧。苏清越已在药庐内忙活了近一个时辰,她身着素色布裙,腰间系着绣着缠枝莲纹的围裙,蒙眼的青布带边缘沾着些许昨日熬药时溅上的药渍,却丝毫不显狼狈。
自那日午后,秦公子乾珘携了雨前龙井来访,两人在院中对坐品茗,谈及些许江湖医理,末了他忽有深意地问起她是否识得彼岸花后,苏清越对这位行事温雅却总带着几分神秘感的秦公子,态度便明显疏离了几分。倒不是因他那句突兀的问话,而是她隐约察觉,这位秦公子看她的眼神,太过深沉,像是藏着无尽的过往,那目光落在她身上,竟让她生出一种莫名的局促,仿佛自己并非自己,而是另一个他寻觅已久的人。
苏清越自幼眼盲,师父曾教导她,目不能视,便要用心去听、去感,人心叵测,唯有坚守本心,方能在这世间立足。这些年,她凭借过人的耳力与敏锐的感知,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善者、恶者、伪善者,皆能从其言谈举止、呼吸轻重间窥得一二。秦公子乾珘,于她而言,便是最难以捉摸的那类人。他言语温和,举止得体,出手阔绰,对她更是带着一种近乎小心翼翼的关照,可越是如此,苏清越便越觉不安,总觉得这份关照背后,藏着她无法知晓的隐秘。
“苏姑娘,劳烦取两剂风寒药。”门外传来一个略显沙哑的声音,是巷口杂货铺的张掌柜,近日春雨连绵,他不慎染了风寒。
苏清越停下手中捣药的动作,侧耳辨了辨声音,应道:“张掌柜稍等。”她摸索着走到药柜前,指尖在一排排抽屉的铜环上轻轻划过,凭借记忆准确找到装着紫苏、杏仁、桑叶等药材的抽屉。她的手指纤细而灵活,取药的动作熟练利落,每一味药材的分量都拿捏得分毫不差,仿佛那双蒙着布带的眼睛从未失明。
“姑娘的手艺,真是越来越精湛了。”张掌柜看着她有条不紊地抓药、包药,忍不住赞叹道,“想当年你师父在时,便常夸你有天赋,如今看来,果然不假。”
“张掌柜过奖了,不过是熟能生巧罢了。”苏清越将包好的药递过去,声音平淡无波,“每日早晚各煎一次,趁热服用,三日后便能好转。”
张掌柜付了药钱,又闲聊了几句近日的天气,便转身离开了。苏清越正欲整理药柜,却听见院门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那脚步声很轻,落地沉稳,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她一听便知,是乾珘来了。
她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手中的动作却未停歇,只是将整理药柜的速度放慢了些。
乾珘推门而入,身上带着一丝清晨的凉意,他目光落在苏清越忙碌的身影上,眼神柔和了几分,开口道:“苏姑娘,早。”
“秦公子。”苏清越头也未抬,语气简洁,“今日是来抓药,还是问诊?”
乾珘见状,心中微叹。自那日茶叙后,她便一直这般对他,话语简短,不愿与他多说半句无关的话。他知晓她是察觉到了什么,或是对他生出了戒备之心。他本就不是擅长解释之人,三百年的岁月,早已让他习惯了将心事藏在心底,如今面对她的疏离,竟不知该如何应对。
“今日并非为抓药问诊而来,”乾珘走到院中,目光扫过那些晾晒的药草,“只是路过此处,见院中药草长势甚好,想来看看姑娘。”
“多谢秦公子挂心,”苏清越终于停下手中的动作,转过身面向他的方向,“只是我今日尚有许多琐事要处理,怕是无暇招待公子。”言下之意,便是请他离开。
乾珘心中泛起一丝苦涩,他本想说些什么,却见苏清越已转身走向诊室,口中道:“若公子无事,便请自便吧,我去看看昨日煎的药是否好了。”
他望着她的背影,终究是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他知道,此刻再多的言语,也只会让她更加抗拒。他只能站在院中,静静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诊室门口,空气中弥漫着药草的清香,混杂着她身上淡淡的气息,这气息让他心安,却也让他心痛。
苏清越走进诊室,并未真的去查看煎药的瓦罐,只是靠在门框上,轻轻吁了口气。她能清晰地听见院门外乾珘的呼吸声,平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她并非有意为难于他,只是直觉告诉她,离这位秦公子远一些,对自己更好。师父临终前曾告诫她,她命里带煞,易遇劫难,尤其是在感情之事上,需格外谨慎,若遇上一个看她眼神似失而复得珍宝之人,切记要远离,那不是缘,是劫。那时她尚不懂师父话中的深意,如今遇上乾珘,才渐渐明白,师父所言非虚。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苏清越听见院门外的呼吸声渐渐远去,想来是乾珘已经离开了。她这才松了口气,转身回到药柜前,继续整理药材。阳光透过窗棂洒进来,落在她的身上,在地面上投下一道纤细的影子,显得格外孤寂。
这日的药庐,比往日要忙碌些。辰时刚过,便陆续来了几位病人,有腹痛的孩童,有咳嗽的老人,还有一位难产的妇人。苏清越忙前忙后,问诊、开方、抓药、施针,一刻也不得停歇。她的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贴身的布裙也被汗水浸湿,却始终神色专注,不曾有丝毫懈怠。
午后时分,日头渐盛,青石巷内的行人渐渐少了些,药庐内也终于清静了下来。苏清越端起桌上的凉茶喝了一口,刚想歇口气,却听见院门外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夹杂着人们的议论声和几声微弱的呻吟。
“这怕是活不成了,满身都是烂疮,臭得很。”
“就是,扔在这儿也是污了济仁堂的地,苏姑娘怕是不会管的。”
“可除此之外,也没别的地方可去了,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死在路边吧。”
苏清越放下茶碗,侧耳细听,还能听见两人沉重的脚步声,似乎是在抬着什么东西。她起身走到院门口,开口问道:“门外何事?”
门外的议论声戛然而止,片刻后,一个略显犹豫的声音响起:“是苏姑娘吗?我们……我们抬了个人过来,想请您看看。”
苏清越往前走了两步,鼻尖立刻传来一股刺鼻的恶臭,那是腐烂的皮肉混合着污泥的味道,令人作呕。周围围观的几个行人纷纷掩鼻后退,脸上露出嫌恶的神情。
抬着人的是两个衣衫褴褛的乞丐,他们身上也沾满了污泥,神色疲惫而惶恐。见苏清越出来,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希望,又带着几分不安。其中一人道:“苏姑娘,这人是我们的同伴,不知得了什么怪病,浑身都烂了,我们实在没办法了,才抬到您这儿来。您看……”
那人话说到一半,便说不下去了,他知道,这样一个浑身溃烂、恶臭熏天的乞丐,怕是没有哪个医者愿意救治,更何况是济仁堂这位眼盲的苏姑娘。
苏清越却面不改色,仿佛那刺鼻的恶臭从未传入她的鼻腔,她平静地说道:“抬进来,放在诊床上。”
此言一出,不仅那两个乞丐愣住了,周围围观的行人也都露出了惊讶的神色。他们万万没想到,苏清越竟然真的愿意救治这个垂死的乞丐。
“苏姑娘,您……您当真要救他?”其中一个乞丐不敢置信地问道。
“医者行医,只看病情,不问身份。”苏清越淡淡道,“快抬进来吧,再耽搁下去,怕是真的救不活了。”
两个乞丐大喜过望,连忙小心翼翼地将身上溃烂的乞丐抬进院内,放在诊室的诊床上。那乞丐气息微弱,双目紧闭,浑身的皮肤多处溃烂,露出里面鲜红的血肉,有些地方甚至已经生了蛆虫,景象惨不忍睹。围观的行人中,有几个胆子小的已经吓得转过了头,就连那两个抬他来的乞丐,也忍不住别过脸去,不敢多看。
苏清越却毫不在意,她走到诊床前,俯身仔细检查。她的手指轻轻按压在乞丐溃烂的皮肤上,动作轻柔而细致,从他的额头一直检查到双脚。她的指尖沾染上了脓血和污泥,却丝毫没有嫌弃之意,仿佛眼前不是一个浑身恶臭的垂死乞丐,只是一个需要救治的普通病人。
她侧耳倾听乞丐的呼吸和心跳,呼吸微弱急促,心跳也十分紊乱,显然已是油尽灯枯的状态。检查完毕后,苏清越直起身,平静地说道:“热毒内蕴,外发为疮。想来是他长期处于潮湿污秽之地,又误食了不洁之物,导致热毒郁结体内,无法排出,最终外发于肌肤。虽已危重,但并非无药可救,只是需耗费些时日,且过程颇为棘手。”
那两个乞丐闻言,激动得差点跪下身来:“多谢苏姑娘!多谢苏姑娘!只要能救他,不管多棘手,我们都愿意配合!”
“你们先回去吧,”苏清越道,“这里有我照料便可。只是他病情危重,后续还需不少药材,你们……”
不等苏清越说完,其中一个乞丐便从怀中掏出一个破旧的布包,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几文皱巴巴的铜钱,他红着脸道:“苏姑娘,我们就只有这么多了,您先拿着,剩下的我们会想办法凑齐的,就算是砸锅卖铁,也绝不会欠您药钱!”
苏清越摆了摆手:“药钱之事,日后再说吧。你们若真有心,便多帮着打听些干净的柴火和清水来,这对他的病情恢复有好处。”
“哎!哎!我们这就去!”两个乞丐连忙应下,对着苏清越深深鞠了一躬,便急匆匆地离开了。
周围的围观者见苏清越真的要救治这个乞丐,也纷纷议论起来。
“苏姑娘真是仁心仁术啊,这样的病人都愿意救。”
“是啊,换做是别的医者,怕是早就把人赶出去了。”
“只可惜了这么好的姑娘,偏偏眼盲了。”
苏清越对这些议论充耳不闻,她转身走进药柜,开始为乞丐配药。她凭借记忆,准确地取出一味味药材,有清热解毒的金银花、连翘,有活血化瘀的当归、赤芍,还有收敛生肌的白及、炉甘石等。每一味药材,她都仔细挑选,去除杂质,然后用秤称出精准的分量,再放在捣药罐中捣成粉末。
就在苏清越忙碌的时候,院门外,一个青色的身影静静伫立,正是去而复返的乾珘。他本已离开青石巷,却想起昨日答应给苏清越带的一味罕见药材落在了马车上,便又折了回来,不想却看到了这样一幕。
他站在院门外的阴影里,目光紧紧锁在苏清越的身影上,眼神复杂难辨。阳光从窗棂斜照进来,落在她素净的侧脸上,为她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她蒙眼的布带染了些药渍,指尖沾着脓血和污泥,神情却专注而平和,没有丝毫的嫌弃或不耐烦。
这一幕,深深烙印在乾珘的心中,与三百年前苗疆圣坛上那个清冷决绝的身影重叠,却又截然不同。那时的纳兰云岫,是苗疆最尊贵的圣女,高高在上,不染尘埃,视众生如蝼蚁,唯有在守护族民时,才会流露一丝属于“人”的情感。而眼前的苏清越,却是真真切切地俯身尘土,用双手去触碰那些最污秽的苦难,用一颗仁心去救治那些最卑微的生命。
乾珘的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有欣慰,有心疼,还有一丝迷茫。是什么改变了她?是轮回洗净了她的记忆,让她忘却了前世的恩怨情仇,变得如此纯粹善良?还是这二十年的人间烟火,这济世救人的医者生涯,重塑了她的灵魂,让她成为了一个全新的、与前世截然不同的人?
苏清越配好药后,便端着药罐走进了后院的煎药房。她熟练地生火、加水、放药,动作一气呵成。柴火噼啪作响,药罐中的水渐渐沸腾,散发出浓郁的药香,与之前那刺鼻的恶臭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奇特的味道。
煎药的过程需要耐心,苏清越坐在煎药房的小板凳上,侧耳听着药罐中汤药翻滚的声音,心中一片平静。她想起师父曾教导她,医者仁心,便是要对所有病人一视同仁,无论其身份高低、富贵贫贱,都要竭尽全力去救治。师父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她一直铭记在心,从未忘记。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汤药终于煎好了。苏清越小心翼翼地将药罐从火上取下,放在一旁晾凉。然后,她又取来一些银针,用沸水消毒,准备为乞丐放脓。
她端着晾凉的汤药和消毒好的银针走进诊室,刚想叫醒乞丐服药,却忽然察觉到院门外有人。她侧耳辨了辨,那呼吸声沉稳而熟悉,是乾珘。
苏清越微微一怔,他怎么还没走?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秦公子?”
院门外的乾珘闻言,心中一动,随即走进院子,道:“姑娘请说。”
“既然来了,可否帮个忙?”苏清越说道,“他病情危重,我要为他放脓、喂药,一个人怕是有些吃力。”
乾珘心中涌起一丝欣喜,她愿意让他帮忙,是不是意味着,她对他的戒备之心,稍稍放下了一些?他连忙应道:“姑娘请吩咐。”
“帮我按住他,我要清洗伤口,可能会疼。”苏清越说道。她知道,放脓和清洗伤口的过程会非常痛苦,以乞丐现在的状态,很可能会因为疼痛而挣扎,到时她一个人根本无法操作。
乾珘依言上前,走到诊床前,轻轻按住了乞丐的手臂。他的动作很轻,生怕弄疼了乞丐,却又带着足够的力量,确保乞丐不会轻易挣脱。
苏清越端来一盆用沸水烫过的清水,又取来几块干净的布巾,蘸着清水,仔细地清洗乞丐身上的溃烂处。她的动作轻柔而细致,尽可能地减轻乞丐的痛苦。但即便如此,剧烈的疼痛还是让乞丐忍不住抽搐起来,发出微弱的呻吟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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