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幽冥之引(2/2)

“是!”王二用力点头,“那天的月亮特别圆,特别亮,就像个银盘子。”

得到确认,乾珘心中的石头终于落了地。他给王二开了一副安神的药方,又留下一些银子,才起身离开。走出院子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镇子里的白色灯笼都被点亮了,幽冷的光芒照亮了青石板路,显得格外诡异。乾珘抬头望向天空,一轮新月挂在天边,再过六天,就是月圆之夜。

接下来的几天,乾珘就在忘川镇住了下来。他找了一家最便宜的客栈,客栈老板是个沉默寡言的中年汉子,除了收房钱,几乎不与人交流。乾珘每天都会去镇外的乱葬岗探查地形,乱葬岗很大,依山而建,到处都是裸露的棺木和枯骨,阴风阵阵,即使是白天,也让人感到毛骨悚然。

有一次,他在乱葬岗的半山腰发现了一块石碑,上面刻着“先亡将士之墓”几个大字,字迹模糊,显然是古战场遗留下来的。乾珘抚摸着石碑上的刻痕,突然想起云岫曾说过,月苗寨的先祖也曾参与过那场大战,为了守护家园,牺牲了很多人。他不禁想起云岫的族人,不知道月苗寨现在怎么样了,那些曾经对他充满敌意的苗民,是否还在怨恨他?

等待的日子总是漫长的,乾珘每日除了探查地形,就是坐在客栈的房间里,擦拭那支龙血木簪。木簪的颜色越来越深,像是吸饱了他的思念。他常常会对着木簪发呆,想起云岫的笑容,想起她生气时皱起的眉头,想起她在祭坛上坠落时,那双充满绝望的眼睛。

终于,月圆之夜到了。

这天夜里,没有风,也没有云,一轮圆月悬在天空,皎洁的月光洒在大地上,把乱葬岗照得如同白昼。乾珘换上一身干净的劲装,将斩愁剑别在腰间,又把龙血木簪贴身藏好,然后便朝着乱葬岗走去。镇子里的人都躲在家里,门窗紧闭,整个镇子安静得可怕,只有他的脚步声,在青石板路上回响。

来到乱葬岗,乾珘找了一个隐蔽的地方藏了起来。月光下,枯骨显得格外惨白,磷火在草丛中跳跃,像是无数双眼睛在盯着他。夜枭的啼叫声从远处传来,凄厉而诡异,让人头皮发麻。乾珘屏住呼吸,紧紧握着手中的引魂灰,耐心等待着。

子时一到,突然刮起了一阵阴风,风中带着浓重的寒气。乾珘感到手中的引魂灰开始发热,越来越烫,几乎要灼伤他的手掌。他抬头望去,只见乱葬岗的半山腰,突然弥漫起浓浓的大雾,雾气是黑色的,像是墨汁一样,迅速扩散开来。

雾气中,渐渐透出两盏白色的灯笼,幽冷的光芒穿透浓雾,照亮了周围的区域。紧接着,一座破败的三层木楼,缓缓从雾中显现出来。木楼的梁柱上布满了裂痕,漆皮剥落,露出里面深色的木头,像是饱经风霜的老人。楼檐下挂着的白灯笼,没有烛火,却能自行发光,光芒柔和却冰冷,照得周围的枯骨都泛起了白光。

黄泉客栈,终于出现了。

乾珘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激动与紧张,迈步朝着客栈走去。脚下的枯骨被他踩得“咔嚓”作响,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越是靠近客栈,空气中的寒意就越重,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冷,即使是长生咒运转带来的暖意,也无法完全抵御。

客栈的门是木制的,颜色发黑,上面布满了划痕,像是被什么东西抓过一样。乾珘伸出手,轻轻推了一下门,门轴发出“吱呀”一声刺耳的声响,像是快要断裂了一般。一股混合着陈腐、香火和某种奇异冷香的气息扑面而来,那冷香很特别,像是雪山上的雪莲,又带着一丝淡淡的血腥味,乾珘愣了一下——这味道,和云岫身上的香气很像,只是云岫的香气更清新,没有这般浓郁的死气。

走进客栈,乾珘才发现,里面比外面看起来要宽敞得多。地面是青石板铺成的,上面落着一层薄薄的灰尘,显然很久没有打扫过了。大厅里摆放着十几张桌子,大多是破旧的,有的桌面缺了角,有的椅子断了腿。零散地坐着几桌“客人”,气氛诡异而压抑。

靠门口的一桌,坐着一个面色青白的妇人,她穿着一身蓝色的衣裙,怀里抱着一个婴儿,婴儿一动不动,脸色和她一样青白。妇人低着头,不停地抚摸着婴儿的背,嘴里哼着一首诡异的歌谣,声音低沉,像是从地底下传出来的。

大厅中央的桌子旁,坐着三个笼罩在黑袍中的人,他们背对着乾珘,看不到脸,只能看到黑袍下摆拖在地上,沾满了泥土和血迹。他们面前的桌子上,放着三个空碗,像是刚喝过什么东西。

最里面的角落里,坐着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青衫,面前摆着一壶酒和一碟小菜。他低着头,对着油灯反复念叨着不成调的诗句,声音沙哑,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乾珘仔细听了听,只听清了一句:“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书生的身体时而凝实,时而透明,尤其是在他念诗的时候,身体几乎要融入黑暗中。

乾珘的目光扫过这些“客人”,心中没有丝毫畏惧,只有急切。他径直朝着柜台走去,柜台是用整块阴沉木做的,乌黑发亮,上面摆着一个算盘和几本破旧的账本。柜台后,站着一个穿着灰色长衫的老者,他低着头,慢条斯理地拨弄着算盘,手指干枯如柴,指甲发黄,像是很久没有修剪过了。

乾珘走到柜台前,停下脚步。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这老者身上没有丝毫活人的生气,也没有死者的阴煞,仿佛只是一道凝固的影子,与这客栈融为一体。“掌柜,打听个消息。”乾珘沉声道,声音不大,却在这寂静的大厅里格外清晰。

老者拨算盘的手停了下来,他缓缓抬起头,露出一张毫无表情的脸。那脸像是用木头刻成的,没有丝毫血色,眼睛是灰色的,没有瞳孔,看起来格外诡异。“本店规矩,打听消息,需付代价。”他的声音干涩而冰冷,像是两块石头在摩擦。

“什么代价?”乾珘早有准备,柳婆婆已经提醒过他,黄泉客栈的东西都需要付出代价。

“看你要打听什么。”老者的灰色眼珠转动了一下,落在乾珘的胸口,“你身负长生咒,心烙情殇印……你要打听的,与轮回有关。”

乾珘心中凛然,这老者竟能一眼看穿他的秘密。长生咒是上古传承,情殇印是云岫以自身巫力所化,都是极其隐秘的东西,寻常人根本无法察觉。“是。我要找一个人的转世。”乾珘没有隐瞒,“她叫云岫,月苗寨的圣女,三年前在祭坛陨落。”

“月苗寨……圣女……”老者的嘴角微微动了一下,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那是个执念很深的姑娘。”他伸出枯瘦的手指,点了点乾珘的心口,“你最珍贵的东西。”

乾珘皱眉,他身无长物,除了这副身躯和长生咒,便只有对云岫的记忆了。“我身无长物。”

“不,”老者缓缓摇头,灰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奇异的光芒,“对你而言,最珍贵的,是‘记忆’。尤其是……关于她的记忆。”

乾珘瞳孔骤缩,他猛地后退一步,警惕地看着老者。“你要拿走我对她的记忆?”对他而言,关于云岫的记忆,是他在这无尽痛苦中唯一的慰藉,也是支撑他走下去的动力。每一个细节,每一个瞬间,都弥足珍贵,他绝不可能轻易放弃。

“不全部拿走。”老者的声音毫无波澜,“一段记忆,换一个线索。你可以选择用哪一段记忆来交换。越是珍贵,换取的线索越清晰。”

乾珘沉默了。他的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与云岫相处的点点滴滴——月苗寨药师谷的初遇,她为他疗伤时的羞涩;他受伤发烧,她守在他床边,一夜未眠;他要离开苗疆,她送他这支龙血木簪,眼神中的不舍与担忧;还有最后,她在祭坛上坠落,那双充满绝望与怨恨的眼睛……

每一段记忆,都像是刻在他的灵魂深处,无法割舍。可如果不付出代价,他就无法找到云岫的转世,就无法解开那道诅咒,他们之间,就真的彻底结束了。

“为什么是记忆?”乾珘不解,“钱财、武功、甚至我的寿命,都可以给你。”

“钱财是身外之物,武功是过眼云烟,寿命对你而言,本就无尽。”老者淡淡说道,“只有记忆,是独一无二的,是你灵魂的印记。黄泉客栈,收的就是‘印记’。”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你要找的是她的转世,而转世最核心的,就是灵魂印记。用你的记忆印记,换她的灵魂线索,很公平。”

乾珘闭上眼,脑海中再次浮现出云岫在祭坛上坠落的身影。那天的阳光格外刺眼,她穿着月苗寨圣女的祭服,红色的衣裙在风中飞舞,像是一朵凋零的彼岸花。她的眼神冰冷而决绝,对着他说出那句诅咒:“轮回不尽,此恨不消!求而不得!求而不得!”

那是他心中最深的痛,也是他无法释怀的执念。他知道,云岫的陨落,他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如果不是他,她还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圣女,不会成为祭坛上的祭品。他必须找到她,必须弥补自己的过错。

“好。”乾珘再睁开眼时,眼中已是一片决然,“我用……我用我与她初遇那日的记忆,交换寻找她转世方法的线索。”他选择了割舍最初的心动,不是因为那段记忆不珍贵,而是因为那段记忆是美好的,是充满希望的。他希望能用这份美好,换取未来与她重逢的可能。

老者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他伸出干枯的手掌,掌心布满了皱纹,像是老树皮一样。“把手伸过来。”

乾珘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了手。当他的手与老者的手掌接触时,一股冰寒刺骨的力量,瞬间从老者的掌心涌入他的体内,顺着手臂,直奔他的脑海。乾珘感到一阵剧烈的眩晕,像是有一把无形的刀,正在硬生生从他的记忆中剥离什么东西。

他的眼前,开始浮现出月苗寨药师谷的画面。月光下,云岫蹲在他身边,手里拿着草药,眼神清冷而羞涩。她的发辫上系着银铃,一动就发出清脆的声响。“你……你醒了?”她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脸颊微红,像是熟透的苹果。“我叫云岫,是这里的药师。”

画面开始模糊,云岫的声音越来越远,她的面容也渐渐变得看不清,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雾。乾珘想要抓住什么,却什么也抓不住。他感到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不是来自身体,而是来自灵魂。当那股冰寒之力消失时,关于苗疆初遇那日的所有细节——她站在月光下的模样,她清冷的声音,他当时心中的悸动——全部变得模糊不清,只剩下一个苍白的概念:他在月苗寨认识了云岫,她救了他。

与此同时,一段信息如同烙印一般,刻入了他的脑海:“欲寻特定转世,需集三生石碎片,以其力激发魂印信物,于月圆之夜,在阴阳交界之地,布‘引魂灯’阵,或可感应其轮回之大致方位。三生石碎片散落三处:西域魔湖之底,南疆幽冥洞深处,北境冰川之心。”

代价付出了,线索也得到了。

乾珘猛地抽回手,踉跄着后退了几步。他抚着依旧灼痛的心口,那里空落落的,不仅因为诅咒,更因为那段被取走的、再也找不回的初遇记忆。他感到一阵茫然,仿佛生命中缺少了最重要的一块拼图。

“线索已经给你了。”老者重新低下头,继续拨弄着算盘,“你可以走了。”

乾珘看了一眼那面无表情的客栈掌柜,又看了看大厅里那些诡异的“客人”,没有再多说一句话,转身,毫不犹豫地走出了这座诡异的黄泉客栈。

推开门,外面的大雾已经渐渐散去,月光依旧皎洁,洒在乱葬岗上,照亮了他前行的路。那座黄泉客栈,也如同它出现时那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浓雾之中,仿佛从未存在过一般。只有空气中残留的那股奇异冷香,提醒着乾珘,刚才的一切都不是梦。

乾珘抬头,望着天边那轮清冷的圆月,伸手从怀中取出那支龙血木簪。木簪的温度依旧,却仿佛少了一丝熟悉的气息。他紧紧握着木簪,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西域魔湖、南疆幽冥洞、北境冰川之心……这三处地方,都是江湖上有名的绝地,凶险万分,稍有不慎,便会葬身其中。但乾珘没有丝毫畏惧,只要能找到云岫,哪怕是刀山火海,他也愿意去闯。

他转身,朝着西域的方向走去。月光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孤单而决绝。乱葬岗的磷火依旧在跳跃,夜枭的啼叫声也未曾停歇,但这些都无法阻挡他的脚步。

他知道,这只是他寻找云岫的开始,未来的路还很长,很艰难。但他不会放弃,因为他心中的执念,早已深入骨髓,与他的生命融为一体。

“云岫,等着我。”乾珘轻声说道,声音随风飘散在夜空中,“这一次,我一定会找到你,无论你在轮回的哪一个角落。”

夜风吹过,卷起他的衣角,也吹散了他的话语。但那份执着的信念,却如同天上的圆月,永远明亮,永远不会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