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夜袭(1/2)
定山关的夜,与白日是两个世界。
白天的酷热褪去后,戈壁的夜风便显出它狰狞的一面——干燥、冷冽,裹挟着细沙,抽在脸上生疼。关城上值守的戍卒都裹紧了衣甲,呵出的白气瞬间被风扯碎。唯有远处北蛮大营的灯火,星星点点连成一片昏黄的光海,在黑暗中格外刺目。
中军大帐内,牛油蜡烛烧得正旺。巨大的北境舆图悬挂在正中,图上朱砂笔圈画出的标记,在烛光下如同未干的血迹。帐内分两列坐着十几位将领,上首主位是牛继宗,他左手边便是京兆节度使、前军主帅王子腾。
争论已经持续了半个时辰。
“蛮人狂妄,竟将前营设在野马河以北三里,既不傍水,也不倚山。”王子腾手指敲在舆图上某处,声音在寂静的帐内显得格外清晰,“轻敌至此,实乃天赐良机。若遣精兵夜袭,以火攻之,焚其粮草,乱其军心,必可大挫其锐气!”
话音落下,帐中一片沉寂。众将面面相觑,却无人应和。
半晌,坐在右列第三位的守军中将岳敞缓缓开口,声音粗哑沉稳:“王大人明鉴。蛮人前营不傍水,确是一处破绽。但——”他话锋一转,“蛮骑主力皆在后方大寨,距前营不过五里。轻骑突袭,快则半个时辰可达。我军若出关夜袭,即便得手,撤退时必遭蛮骑截杀。此去……恐是有去无回。”
“有去无回?”王子腾挑眉,唇角勾起一丝讥诮,“岳将军戍边多年,怎的这般畏首畏尾?用兵之道,贵在出奇制胜。蛮人新败,士气低迷,正该乘胜追击。若总是这般顾前顾后,何时才能除尽蛮祸?”
这话说得极重。岳敞脸色一沉,但终究没再争辩,只将目光投向主位的牛继宗。
帐中所有将领,都看向了牛继宗。
烛火跳跃,将牛继宗半边脸隐在阴影里。他穿着半旧铁甲,甲叶上还沾着白日巡查时蹭上的灰土,与王子腾那身光鲜的紫袍形成鲜明对比。自争论开始,他便一直沉默,只垂眸盯着面前摊开的军报,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页角那里已被摩挲得起了毛边。
“牛总兵,”王子腾转向他,语气缓和了些,但话中意味依旧分明,“圣上遣我总督北境军务,授先锋之责,所为者何?不就是望我等主动出击,扬我国威么?如今良机在前,若因畏战而坐失,他日回京,本官如何向圣上交代?将军……又该如何交代?”
这话软中带硬,将“圣意”抬了出来。帐中诸将神色各异,有人皱眉,有人垂首,但无人敢再出声反驳,王子腾代表的是朝廷,是皇帝。
牛继宗终于抬起眼。他目光平静,先扫过帐中诸将,最后落在王子腾脸上,缓缓开口:“王大人所言,确有道理。”
王子腾眼中闪过一丝得色。
“然则,”牛继宗话锋一转,声音依旧平稳,“定山关乃北境门户,关乎幽燕千万百姓安危。我军首要之责,是守住此关。夜袭虽好,但若失利,折损精锐事小,动摇关城守备事大。蛮族狡诈,若此番是故意露出破绽,诱我出关……”
“牛总兵多虑了。”王子腾打断他,笑容淡了几分,“蛮人若有这等心机,前几日强攻时便该用了,何须等到今日?本官在兵部多年,也读过些兵书战策。此番机会,千载难逢。”
牛继宗沉默片刻,又道:“纵非要袭,也不必急于一时。中军援兵已在路上,待大军齐聚,兵力充裕,再寻机出击,岂不更稳妥?”
“稳妥?”王子腾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嘲弄,“牛总兵,打仗要是只求稳妥,当年太祖太宗如何打下这万里江山?”他站起身,负手踱到舆图前,背对众人,“本官知道,诸位戍边辛苦,求稳也是常情。但圣上要的,不是守住定山关,是要北蛮十年不敢南顾!要的是堂堂正正的大胜!”
他转过身,目光锐利:“本官既为前军主帅,自当担负先锋之责。这样吧——不必大军出动,只选五千轻骑,由本官亲自率领,趁夜色出关,焚其粮草即回。如此,纵有闪失,也不至于动摇关城根本。牛总兵以为如何?”
帐中响起低低的吸气声。王子腾要亲自去?这位京里来的大员,莫不是疯了?
牛继宗盯着王子腾,许久,才沉声道:“王大人,夜袭凶险,您身份尊贵,何必亲身犯险?不若另遣一员骁将……”
“不必。”王子腾断然挥手,“本官既为主帅,自当身先士卒。此事就这么定了。牛总兵只需备好兵马,三更出关,五更前必回!”
话说至此,已无转圜余地。
牛继宗缓缓起身,铁甲发出沉闷的摩擦声。他走到王子腾面前,两人目光相对——一个是边关八年风霜磨出的铁血沉稳,一个是庙堂多年权术养出的矜贵锐气。
“既然王大人执意,”牛继宗一字一句,“那便依大人所言。末将这就去安排。”他顿了顿,“但请大人应我一事——若事有不谐,以鸣镝为号,关城即出兵接应。”
王子腾挑眉,似觉此话多余,但终究点头:“可。”
议事散了。将领们鱼贯而出,个个面色凝重。岳敞走在最后,与牛继宗擦肩时,嘴唇动了动,终究只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帐内只剩牛继宗一人。他走到舆图前,手指按在“野马河”三字上,久久未动。
烛火噼啪,爆出一朵灯花。
王子腾回到自己的行辕时,脸色阴沉得能拧出水来。
这处院子是关城内最好的宅子,原本是个富商的别业,临时腾出来给他住。三进院落,青砖黛瓦,院里还移栽了几丛翠竹,在这边塞苦寒之地,算得上是极雅致的所在。但王子腾此刻看什么都不顺眼,一进正厅,便狠狠将马鞭掼在桌上,吓得侍立的亲兵一哆嗦。
“一群莽夫!匹夫!”他来回踱步,紫袍下摆扫得地上灰尘飞扬,“守?就知道守!守着这破关能守出什么功业?本官若是跟他们一样,这辈子也别想入阁!”
随军典使王谦躬身上前,小心翼翼道:“大人息怒。牛总兵他们久在边关,行事谨慎也是常情……”
“谨慎?那是懦弱!”王子腾打断他,冷笑,“本官在京城时就听说,这些边将年年要饷,岁岁求援,打起仗来却缩头缩尾。如今看来,果真如此!”他走到窗边,望向关外那片灯火,“圣上要的是大胜,不是死守。此番北征,是本官的机会,也是你们的机会——跟着本官挣下军功,回京后自有封赏!”
王谦眼中闪过一丝贪婪,但很快掩去,低声道:“大人英明。只是……牛总兵既然应了,为何只给五千兵马?是不是……”
“他那是怕本官立功太大,压不住!”王子腾嗤笑,“五千就五千。夜袭贵在精不在多。你去,从京营带来的骑兵里,挑最精锐的五千人。告诉他们,今夜随本官出关立功,回来人人重赏!”
“是!”王谦应声,却又迟疑,“大人,要不要……再等等中军?听说张辅老将军的大军,离此不过三日路程了。”
“等?”王子腾回头,眼神锐利,“等他们来了,功劳算谁的?兵贵神速,今夜就去!”他顿了顿,压低声音,“你去找几个本地向导,要熟悉野马河地形的。再多备火油、火箭,既要烧,就烧他个通天彻地!”
王谦不敢再劝,躬身退下。
子时三刻,关城东南角的小门悄悄开启。五千轻骑鱼贯而出,马蹄皆裹了厚布,衔枚疾走,在夜色中如同一道悄无声息的洪流。王子腾一身黑甲,外罩暗紫色斗篷,骑在一匹通体乌黑的骏马上,走在队伍最前。他回头望了一眼定山关巍峨的轮廓,嘴角勾起一抹志在必得的笑。
今夜之后,朝中那些说他“只知权术,不懂兵事”的人,该闭嘴了。
队伍在戈壁的夜色中疾行。向导是个五十多岁的边民老卒,对这片地形熟悉得如同自家后院,领着骑兵绕开几处流沙险地,专走硬实的沙砾路。夜风呼啸,卷起沙尘打在脸上,但队伍行进极快,不过一个时辰,野马河已遥遥在望。
那是一条早已半涸的河床,只在雨季才会有水。此刻河床裸露着灰白的卵石,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河北岸,便是北蛮的前营——数百顶牛皮大帐散落在河滩上,外围只有一道简陋的木栅,几处哨塔上闪着微弱的火光,巡夜的蛮兵身影在火光中晃动,显得懒散而稀疏。
王子腾勒马,伏在一处沙丘后,用千里镜仔细观察。营中灯火稀疏,大多数帐篷都暗着,只有几处还亮着灯,隐约传来喧哗声——像是在饮酒作乐。粮草堆放在营地西侧,十几座草垛堆得老高,只用油布草草遮盖。
“果然疏于防范。”王子腾放下千里镜,眼中闪过兴奋的光芒。他挥手召来几名将领,低声吩咐:“分三队。一队随我直冲粮草,泼油放火;二队绕到营地东侧,射火箭扰敌;三队在此接应。记住,火烧起来立刻撤,不可恋战!”
将领们领命而去。王子腾深吸一口气,拔出佩剑,剑锋在月光下泛着寒光。
“儿郎们,”他压低声音,但语气激昂,“随我立功的时候到了!杀——”
“杀——!”
五千骑兵如离弦之箭,冲下沙丘,直扑北蛮大营!
马蹄声终于惊动了哨兵。几声含糊的蛮语惊呼响起,随即是示警的号角呜呜低沉苍凉,在夜风中传得极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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