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二章 思念(1/2)

西北边陲的风沙,似乎总带着一股洗不尽的铁锈与苍凉味,即便是在这春末夏初的时节,吹拂在脸上,也少了江南水汽的温润,多了几分粗粝。镇西将军府邸,便坐落在这座边塞雄城的中心,高墙深院,哨楼林立,与其说是府宅,不如说更像一座微缩的军事堡垒。府内虽也引水造了花园,移栽了耐旱的草木,但那份属于边关的硬朗与肃杀,早已浸透了每一块砖石,与千里之外神京城中那花柳繁华、温柔富贵的大观园,恍如两个世界。

罗沆,镇西将军罗坚的独子,此刻正百无聊赖地倚在自己院中的演武场栏杆上。他年方十七,继承了其父挺拔的身姿和深邃的轮廓,眉宇间自有一般将门虎子的英气,只是这英气之中,此刻却缠绕着一股化不开的郁结与慵懒。他手中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柄镶着宝石的短刃,目光却毫无焦点地落在远处那株在风沙中顽强挺立、开着零星小花的沙枣树上。

他的思绪,早已飞越了千山万水,落在了那个绿竹掩映、幽香袅袅的潇湘馆,落在了那个似蹙非蹙罥烟眉、似喜非喜含情目、行动处如弱柳扶风的女子身上——林黛玉。

惊鸿一瞥,彼时,满堂喧哗,纨绔们高谈阔论,或炫耀家世,或卖弄文采,唯有她,安静地坐在角落,如同空谷幽兰,不争不抢,偶尔与身旁的姐妹低语两句,那清泠如玉碎的声音,那眉梢眼角蕴着的淡淡轻愁与灵慧,瞬间便击中了罗沆的心。他自幼在边关长大,见惯了爽朗豪放的将门女子,或是热情似火的异族姑娘,何曾见过这般灵气逼人、我见犹怜的江南闺秀?

那一刻,什么功名利禄,什么刀光剑影,仿佛都远了。他只想上前,与她说一句话,哪怕只是问问她读的什么书。然而,严苛的礼教如同无形的壁垒,将男女之别划分得清清楚楚。莫说上前搭话,便是多看一眼,在那样的场合,也已是失礼。他只能借着敬酒、论诗的机会,远远地、偷偷地望上几眼,将那抹清丽绝尘的身影,深深地刻在心里。

回程西北的路上,以及这大半年来的每一天,那惊鸿一瞥的身影,非但没有随时间淡去,反而愈发清晰,如同烙印,灼烧着他的心。他试图在边塞的狂风中奔跑,在校场上挥汗如雨,用身体的疲惫来麻痹那无休无止的思念,却总是徒劳。一旦静下来,那倩影便无孔不入。

“唉……”一声长长的叹息,不由自主地从罗沆唇边逸出。这已不知是他今日第几次叹息了。身边的亲随罗忠,一个跟他年纪相仿、机灵干练的小伙子,见状,小心翼翼地凑上前:“少爷,可是闷了?要不……咱们去城外跑跑马?或者去校场找几个兄弟练练手?”

罗沆懒懒地抬了抬眼皮,摇了摇头。跑马?这茫茫戈壁,除了黄沙就是砾石,哪有神京城外踏青赏春的意趣?练手?那些军中糙汉,下手没个轻重,哪懂得什么诗词风月,与他们在一起,只会让他更加怀念那日诗会上,虽未交谈,却能感受到的、来自她的那份清雅文气。

“没劲。”他吐出两个字,声音闷闷的。

这时,院外传来沉稳有力的脚步声。罗沆不用回头,也知道是父亲回来了。他连忙收起那副懒散愁苦的模样,挺直了腰背,脸上努力挤出一丝符合将门之子身份的、略显刚硬的表情。

镇西将军罗坚,年约四旬,身材魁梧,面容坚毅如磐石,常年的戎马生涯在他脸上刻下了风霜的痕迹,眼神锐利如鹰。他穿着一身未卸的玄色常服软甲,大步走进院子,目光如电,先在演武场上的兵器架和石锁上扫过,见摆放整齐,并无动用痕迹,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落在儿子身上。

“沆儿,今日的骑射功课可曾完成?”罗坚声音洪亮,带着军人特有的直接。

罗沆心中一凛,恭敬答道:“回父亲,清晨已练过一轮。”

“嗯。”罗坚走到他面前,打量了他几眼,沉声道,“我看你近日精神不济,可是身体不适?边关儿郎,当有龙精虎猛之气,岂能如此萎靡?莫非是嫌为父给你安排的课业太重?”

“不敢!父亲安排的课业,儿子定当勤勉完成,不敢有丝毫懈怠!”罗沆连忙表态。他深知父亲性情,最厌烦子弟耽于享乐、不思进取。

罗坚盯着他看了片刻,那双能洞察敌军动向的眼睛,似乎能看穿儿子平静外表下的心事重重。但他终究是武将,于儿女情长上并不细腻,只当儿子是少年人常见的情绪起伏,或是厌倦了边关苦寒。他拍了拍罗沆的肩膀,语气稍缓:“我知边塞清苦,不比京城繁华。但男儿志在四方,当以建功立业为先。你是我罗家独子,将来这镇守西陲的重担,迟早要落在你肩上。切莫被那些虚无缥缈的念头,磨灭了胸中锐气!”

“是,儿子谨记父亲教诲。”罗沆垂首应道。心中却是一片苦涩。建功立业?他并非不愿,只是……只是那抹倩影,早已成了他心中最柔软、也最沉重的一块。父亲口中的“虚无缥缈”,于他而言,却是真实得刻骨铭心。

罗坚见他态度恭顺,便不再多言,转而问道:“前日让你研读的兵法,与西域诸国风物志,可有心得?”

罗沆打起精神,将书中要点并结合一些军中实例,条理清晰地阐述了一番。他天资聪颖,文武双全,这些家学渊源的东西,自是难不倒他。

罗坚听完,满意地点了点头:“尚可。但要深知其意,灵活运用,还需多在实战中揣摩。明日随我去大营,观摩新兵操练。”

“是。”罗沆应下。

罗坚又交代了几句军务琐事,便转身离开了院子,他军务繁忙,能抽空回来查看儿子功课已是不易。

父亲一走,罗沆肩上那无形的压力似乎卸去了些,但心中的烦闷却更甚。他挥退了罗忠,独自一人回到书房。

这书房也与京中贵族子弟的不同,并无太多风花雪月的诗词集册,多是兵书战策、舆图沙盘、边疆史志。只在书案一角,堆放着他自己平日涂鸦的一些诗词和随笔。他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宣纸,磨墨润笔。

他多想写一封信,一封能飞过千山万水,直达潇湘馆的信。

笔尖饱蘸浓墨,悬在纸上,却久久无法落下。

写什么?以何名义?

边关的夜,总是来得格外早,也格外沉。方才还残留着落日余晖的天际,转眼便被墨蓝色的穹庐覆盖,几颗寒星疏疏落落地点缀其上,闪烁着清冷的光。镇西将军府的书房内,牛油烛火跳跃着,将罗沆挺拔而略显孤寂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拉得忽长忽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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