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痴傻童年(2/2)
秋收时,老五让平安把砍下的高粱穗抱到地头。孩子一次抱五六棵,秸秆比他高出半截,远远看去,只见一捆红高粱在移动,底下露出两只沾满泥巴的脚。一次,他被田埂绊倒,高粱穗撒了一地。老五远远望着,没动。平安趴在地上,愣了片刻,开始一根一根捡。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风一吹,高粱叶子哗啦啦响,像在笑他。捡完最后一棵,他忽然抬头,冲着老五的方向,用力挥了挥手,那动作像极了凯旋的将军。老五转身,烟袋锅子在空中划了道弧线,嘴角却忍不住咧开。
村里人依旧摇头:“王老五家那个捡来的憨儿,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可秀娘发现,平安开始有了些微妙的变化。夜里,她坐在油灯下纳鞋底,平安会搬个小板凳,坐在她对面,盯着那上下翻飞的针看了整整一炷香。偶尔,他会伸出手指,去碰那银白的针尖,被扎了,便迅速缩回,放进嘴里嗦一嗦,又伸出来。秀娘故意把针停在半空,他便抬头,目光与母亲相遇。那一刻,秀娘分明看见他眼底闪过一点极亮的光,像黑夜里划过的一颗流星,短促却灼人。
腊月初八,老五去镇上卖粮,换回一块蓝底白点的粗布。秀娘连夜给平安缝了新棉袄。第二天一早,平安穿着新衣,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像只开屏的小孔雀。铁蛋他们又来起哄,平安忽然不笑了,他低头看了看自己崭新的衣裳,又看看铁蛋手里黑乎乎的雪球,竟转身跑进屋里,“砰”地关上门。孩子们面面相觑,第一次觉得这个游戏没那么好玩了。秀娘在窗根下听见,针一抖,指尖沁出血珠,她却笑得像捡了宝。
除夕夜,村里放爆竹。火树银花,照得人脸一明一暗。平安躲在老五身后,捂住耳朵,却又忍不住从指缝里偷看。一串“地老鼠”呼啸着蹿到他脚边,他吓得一跳,转身抱住老五的腿,把脸埋进父亲满是油腻的棉袄里。老五一愣,手里的烟袋“啪嗒”掉在地上。他犹豫片刻,伸手摸了摸儿子刺刺的短发,那手竟有些抖。秀娘站在门口,手里端着饺子,热气糊了眼,她忙用袖子去擦,却越擦越湿。
开春后,老五在自家坡地上栽了五棵桃树。有人问他:“这树得三年才挂果,你图啥?”老五吐着烟圈,没抬头:“给那憨坨子留个念想。”平安每天放学——其实也只是去村小坐着,老师教“人之初”,他跟着念“吱吱初”,引来一阵哄笑——便跑去坡地看桃树。他蹲在最中间那棵树下,用树枝在地上画歪歪扭扭的圈,画完,再一个个填平。一日,秀娘远远看见,他正把耳朵贴在树干上,像听诊的大夫。她悄悄走近,听见平安嘴里发出含混的音:“桃……桃……”那声音粗粝,却像春雷滚过秀娘心头。她转身,一路小跑回家,对老五喊:“他爹,平安会说话啦!”老五正修犁头,手一抖,锤子砸在拇指上,瞬间乌青,他却咧嘴笑出一口黄牙:“老子就知道,老子的种,差不了!”
夜里,老五破例给自己倒了盅烧酒。一口下去,辣得直吐舌头。秀娘把平安搂在怀里,教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平——安——”孩子发音依旧含糊,像含着一口热豆腐,可那声调却倔强地往高处走,仿佛要冲破什么。老五端着酒盅,忽然想起三年前那个湿漉漉的清晨,网里那个哭得像猫崽的婴儿。他仰头,把剩下的酒一饮而尽,烈酒烧得喉咙发疼,却暖得眼眶发热。
月光从窗缝漏进来,照在平安熟睡的脸上。秀娘坐在床边,手里攥着那件已经显小的蓝点棉袄,针线在月光下闪着细碎的光。她低头,把脸贴在孩子胸口,听见那小小的心脏正“咚咚、咚咚”地跳,像一粒顽强的种子,顶开坚硬的壳,破土,发芽,向着未知的天空,伸展出第一片嫩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