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8章 咱们回家!(2/2)

孙玉琪听到他叫出自己的名字,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泪水流得更凶。他睁开眼,那眼里已是一片麻木的死寂,只有看向刘峰时,还残留着一丝微弱的光,那是看到唯一熟悉之人的、濒死般的依赖。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话,却又被剧烈的咳嗽打断。咳了好一阵,才喘着粗气,断断续续地,用那种嘶哑得不像人声的语调,开始叙述。声音很轻,很平,没有起伏,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却又字字血泪:

“一九……七二年……冬天,我……我刚从县里的中学放假……回来……”

“一群人……戴着红袖章……闯到家里……说……说我爹是……资本主义的毒瘤……是……是漏网的地主……把……把我爹……绑到村口的台子上……戴高帽……游街……”

“家里……所有的东西……桌椅板凳……锅碗瓢盆……我娘陪嫁的箱子……还有……我爹藏起来的几本书……全……全被搬走了……说……说充公……”

“我娘……扑上去……想拦住他们……被……被一脚踹倒在地上……头磕在门槛上……流了好多血……他们……看都不看……”

“我爹……被带走……就……再也没回来……我娘……躺了三天……也……也没了……”

“我……不敢说……我是他们的儿子……我……把名字改了……跑到外村……要饭……”

“最开始……还能找到点活……帮人挑水……看庄稼……后来……在河边……想捞点鱼……脚下一滑……掉水里了……冬天……水冷……捞上来……就……就落下病根了……干不了重活……”

“就这么……在十里八乡……一边要饭……一边……往没人认识的地方挪……挪着挪着……不知怎么……又……又挪回这儿了……”

“这儿……玉米杆堆……背风……暖和点……”

他说完了,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重新闭上了眼睛,只有胸膛还在微弱地起伏。泪水已经流干,脸上只剩下深深刻骨的疲惫和麻木。

刘峰跪在冰冷坚硬的地上,看着眼前这个气息奄奄的、几乎已经不能称之为“人”的发小,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冻得他四肢百骸都麻木了。耳边嗡嗡作响,是孙玉琪那平铺直叙却字字泣血的叙述,是记忆中少年清脆的“峰哥”呼喊,是父亲昨夜关于“三只鸡”的叹息……所有这些声音和画面,交织在一起,拧成一股冰冷沉重的铁链,死死缠住他的心脏,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一九七二年……他还在部队,正在为新兵连的训练摸爬滚打,对家乡发生的这一切惨剧,一无所知。重生后,他一心扑在改变自己和身边人的命运上,何曾想过,在故乡的角落里,在时代的尘埃下,还有一个孙玉琪,在经历着这样无声的、缓慢的凌迟和湮灭?

“玉琪……”刘峰的声音沙哑得厉害,他伸出手,想扶他,手却抖得厉害。碰到孙玉琪的手臂,隔着一层薄薄的、冰凉的破棉絮,能清晰地摸到那下面嶙峋的骨头。

孙玉琪没有睁眼,只是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不知道是表示不用扶,还是表示一切都已无所谓。

寒风卷过打谷场,扬起地上的雪沫和尘土,扑打在两人身上。刘峰看着蜷缩在玉米杆和尘埃里的孙玉琪,仿佛看到了那个荒诞年代碾过之后,留下的、一具尚且温热的残骸。

他慢慢地、坚定地,脱下自己身上那件半旧的军大衣,带着他的体温,轻轻地、仔细地,盖在了孙玉琪冰冷枯瘦的身体上。

然后,他弯下腰,双臂用力,将这个轻得仿佛没有重量的身体,稳稳地、小心地,打横抱了起来。

孙玉琪似乎吃了一惊,茫然地睁开眼,看着他。

“玉琪,”刘峰抱着他,转身,朝着来路,朝着那个升起炊烟、有着温暖炉火的家,一步一步,稳稳地走去。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穿透凛冽的寒风:

“咱们,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