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伏羲之问（2/2）

他显然从未以这种“动态”的、带有“内在规律性”的视角去思考过头顶的星辰。

在部落传承的认知体系里，星辰或许是神灵的居所，是固定的路标，是神话传说的载体，但 很少，甚至从未被明确地视为一个遵循着某种恒定、可探寻的法则在默默运转的巨大体系。

陈明展示的，不是一个结论，而是一个全新的思考框架。

陈明没有停下，他趁热打铁，继续在地上画着。他画了一个简单的、带着放射线条的圆圈代表太阳，然后在旁边画了一个弯月代表月亮。

“太阳，月亮，”他指着它们，这是部落熟悉的符号，“升起，落下…每天…都这样。”他画了一条粗糙的水平线代表地平线，然后让太阳符号从线的一端缓缓升起，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最终从另一端落下。“有…规律。不是…随便的。”

接着，他尝试表达更抽象的概念。他画了两个更复杂的符号，一个代表“过去”（用一道向后的箭头和几个表示记忆的波浪线），一个代表“未来”（用一道向前的箭头和表示未知的迷雾），这是他根据部落语言中对时间描述的手势和词汇自创的。

然后，他用手指在太阳符号和这两个抽象符号之间反复划动、连接。

“观察…过去的太阳，月亮，”他指着那些代表过去的符号，又用力点了点自己的额头和眼睛，“记住…它们的样子，走过的路。”

他的手模拟着太阳运行的轨迹，“就可以…猜想…未来的太阳，月亮…会怎样。”他最终将手指坚定地指向代表未来的符号，试图传达“根据过去观测到的规律，主动推测未来天象变化”这一核心思想。

“猜想？”羲重复了这个陈明费力发出的、代表“推测”、“预判”概念的音节，目光中的困惑与一种被强烈吸引的兴趣激烈地交织着。

在这个严重依赖直接经验、对未知充满敬畏、往往将无法理解的现象归因于神灵意志的时代，“主动地、基于规律去推测未来”这一行为本身，就是一种近乎亵渎神明又充满致命诱惑力的想法。

它意味着将部分掌控权，从虚无缥缈的神灵手中，夺回到人类自己的理性之中。

陈明郑重地点头，他能感觉到，那堵无形的、隔绝彼此的墙，正在被撬开一道缝隙，沟通的桥梁正在语言的废墟和手势的辅助下，艰难地一寸寸架设。

他指着头顶的浩瀚星空，又指着周围在夜色中沉默矗立的、轮廓模糊的山川，以及那条在月光下如同银色缎带般闪烁的河流。

“天，地，万物…”他用树枝划了一个巨大的、将一切都包容在内的圆圈，“也许…不是神灵随意…安排。喜怒…不定。”

他做了一个表示随意和情绪化的手势，“也许…有…看不见的…‘路’。”他用了部落语中表示“路径”、“足迹”、“固定痕迹”的词语，来近似地、试探性地表达“自然规律”或“宇宙法则”这个超越时代的概念。

他将树枝在泥地上划出一道深深的、笔直的痕迹，象征着这种恒定的“路”。

“看不见的…路？”羲喃喃自语，声音低沉得如同远处的雷声滚过地平线。他猛地低下头，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地钉在泥地上那些简陋却蕴含着惊世骇俗思想的图画和那道笔直的痕迹上，仿佛要将它们烙印在灵魂深处。

随即，他又猛地抬起头，视线穿透篝火的烟雾，直射向那璀璨而神秘的星空，眼神变得无比专注、锐利，甚至带着一丝疯狂的探究欲，仿佛要生生撕裂那层璀璨的帷幕，窥见其背后隐藏的、冰冷而精确的秩序线条。

他不再仅仅将陈明视为一个掌握着独特生火技巧的奇人异士，而是开始真正将他当作一个可以与之探讨天地终极奥秘的、特殊的、值得重视的对话者。

陈明适时地停了下来。他知道，思想的种子已经借着星辉和篝火，播撒进了这片肥沃而原始的土壤。

过多的信息灌输只会带来消化不良和更深的疑虑，甚至可能引发排斥反应。他需要给羲足够的时间和空间去消化、去思考、去将这些碎片化的新观念与他自身庞大的经验和知识体系进行碰撞、融合。

他安静地重新坐回石头上，姿态放松，再次仰起头，沉浸式地凝望星空，不再发出任何言语，将思考的主动权完全交还给对方。

羲在原地站立了仿佛一个世纪那般漫长。月光如水，清晰地映照出他古铜色脸庞上每一道刚硬的线条和此刻紧绷的肌肉，明暗交错，如同他内心正在经历的激烈风暴。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身前空气中虚划、勾勒，时快时慢，似乎在笨拙地模仿星辰的轨迹，又似乎在尝试描绘、捕捉那些陈明所说的、存在于万物背后的“看不见的路”。

他的呼吸变得有些粗重，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显然这场无声的思想交锋，耗费了他巨大的心神。

终于，他长长地、仿佛卸下千斤重担般吐出一口浊气，胸中的激荡稍稍平复。目光重新变得清明、锐利，但仔细看去，那锐利之中，已经注入了一种之前从未有过的、如同火焰般炽烈的探索欲望和一种对认知边界被拓宽后的震撼与清醒。

他转向陈明，没有说道谢的客套话，那对于他们的身份和刚才交流的内容而言，太过轻飘。也没有做出任何关于未来庇护或地位的承诺，那显得功利而短视。

他只是极其郑重地、如同进行某种古老盟约般，对着陈明，点了点头。这一个动作，蕴含的认可与重视，胜过千言万语。

然后，他伸出一根粗壮的手指，先是指了指陈明，明确指向他的额头，又回指自己的太阳穴，最后，手臂有力地挥出，食指笔直地指向那无尽深邃的、群星闪烁的夜空。

一个简单至极的手势，在此刻却仿佛蕴含着无穷的、震耳欲聋的含义——我看到了，看到了你头脑中与众不同的东西，关于这片我们世代仰望的天空的，新的秘密。

做完这个充满象征意义的手势，羲便不再停留，干脆利落地转身，迈着依旧沉稳、却似乎比来时更显凝重的步伐，高大的身影缓缓融入篝火光芒边缘那浓稠的黑暗之中，最终消失在部落中心那座象征着权力与智慧的他专属的、比其他茅屋更为高大宽敞的居所入口。

陈明独自一人，依旧坐在那块被夜露浸得冰凉的石头上，身前的篝火依旧在不知疲倦地燃烧，发出噼啪的轻响。但他的内心，却远不如表面看起来那般平静，波澜起伏，激荡不已。

他知道，今晚这场看似随意、实则处处用心的星空对话，其意义远比之前成功生火更加重大，影响也必将更为深远。他不仅仅是在展示某种超越时代的具体知识或技能，更是在尝试引导一种思维方式，一种主动探寻世界背后隐藏的运行规律、敢于以理性揣测未知的思维方式。

他精准地触及了羲作为部落首领和潜在智者灵魂中最核心、最敏感的求知领域，点燃了那簇或许本就存在、只是缺乏引线的思想之火。

“伏羲之问……”他望着羲离去的方向，那片深邃的黑暗，在心中默念着这个沉重而充满历史意味的称谓。

他无法确定，眼前这个强悍、敏锐、充满领袖气质的“羲”，是否就是数千年后华夏传说中那位仰观天文、俯察地理、始画八卦、开启华夏文明智慧之光的人文始祖伏羲。

但他可以无比肯定的是，自己今晚这些小心翼翼的、借助简陋图画和破碎语言表达的关于星辰运动与自然规律的只言片语，就像一颗携带着异星文明火种的石子，已经投入了这个名为“羲”的原始部落首领那如同深潭般的心湖之中，激起了探寻天地至理的、再也无法平息的思想涟漪。

而这微小的涟漪，在时光的长河中不断扩散、叠加、壮大，或许终将演变成足以改变整个文明进程的、汹涌的智慧波澜。

他缓缓低下头，目光落在泥地上那些即将被夜风拂平、或被明日族人的足迹轻易抹去的简陋星图与抽象符号。

它们如此短暂，如此脆弱，仿佛从未存在过。

但陈明知道，有些东西，一旦被看见，被思考，就再也无法回到看不见、不去思考的原始状态了。

他的嘴角，在跳跃的火光阴影掩护下，泛起一丝微不可察的、混合着希望与沉重责任的弧度。

融入，不仅仅是为了在这个蛮荒世界生存下去，更是要在这混沌初开、文明曙光将现未现的源头，小心翼翼地，埋下第一颗属于理性与探索精神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