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章 沧海余烬(1/2)

蓼邑的十年,是医典血肉渐丰的十年,也是瞻为长眠精心铺垫的十年。

他以惊人的精力和严谨,将医典司的核心工作移植至此。在邑城东郊设立“草堂”,广纳本地药工、搜集江淮验方,系统验证、修订从殷都带来的初稿。禾的细致、石的活络、柱的实干,在此得以充分发挥。他们编成的《百草辨形图》《东南瘴疠应对举要》等分册,虽未敢冠以“典”名,却已在周边城邑悄然流传,救人无数。瞻本人“妙手仁心”之名,不胫而走,甚至常有他邑官吏慕名求医问策。

然而,在每一个灯火阑珊的深夜,身体深处那如潮汐般规律涌动的“疏离感”与“归寂之意”,都在提醒他:时间不多了。他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清晰地感知到,这次沉睡,将不同于以往。那不仅仅是六十年一轮回的生理重置,更像是一种积累到极致的、来自那神秘“混沌元灵”本源的召唤,深沉、宏大,且带着某种无法逆转的终结意味。他隐隐预感到,这或许,将是最后一次长眠。

因此,他的“安排”更加周密,也更加决绝。

他首先巩固了“草堂”的独立性与传承。通过医治邑中贵族、结交地方贤达,他为草堂争取到了近乎官办医馆的地位和一小片永业田产,确保其在他“离开”后能继续运转。他将毕生所学,尤其是芒笔记中的精髓与自身验证所得,毫无保留地传授给禾、石、柱,并指定沉稳细致的禾为草堂主理,机变的石负责对外联络与采方,笃实的柱掌管药材与实务。三人虽不知先生深意,却感念其倾囊相授,立誓将医道传承下去。

接着,他开始了“远行采药”的铺垫。数年里,他数次离开蓼邑,短则一两月,长则半载,深入大别山、巢湖沿岸、甚至更南的荒僻之地,每次归来都带回新的草药样本和偏远地区的医疗见闻。他有意让这些“远行”变得越来越频繁,路线越来越莫测,为最终的“消失”构建合理的背景。

蓼邑第十二年秋,瞻进行了最后一次,也是最久的一次“远行”。他对外宣称,听闻闽越之地有奇草异术,或可解某些疑难杂症,决意亲往探访,归期难料。临行前,他将草堂事务彻底交割,留下一封给邑大夫的辞谢信(感谢多年支持,自言志在四方探求医道,恐难再归),以及几封给禾、石、柱的、充满勉励与告别的私信。一切安排,显得从容而自然,符合一个醉心医道、行踪飘忽的奇人形象。

然后,他独自一人,背着简单的行囊和必备的药剂工具,消失在了东南的群山密林之中。他并未真的前往闽越,而是折向西南,沿着人迹罕至的丘陵河谷,昼伏夜出,向着心中选定的最终沉眠地——云梦大泽边缘、一处远古地质运动形成的、错综复杂的喀斯特溶洞群进发。

那里,远离任何已知的邑落或商道,瘴疠弥漫,野兽出没,传说有山精鬼魅,常人绝迹。正是“消失”的绝佳之地。

抵达溶洞的那一日,秋雨淅沥。 瞻站在主洞入口,望着外面被雨幕笼罩的、苍茫无际的泽国山林,千年的记忆碎片如同被雨水冲刷,纷至沓来。

他看见伏羲氏在黄河畔推演八卦时,眼中那洞彻天地初开的明悟光芒,与自己这个“异世来客”好奇而懵懂的注视;他看见夏启铸九鼎时,那混铸着雄心、权欲与对不可知力量恐惧的沉重气息;他看见殷商贞人们在烈焰炙烤的龟甲裂纹前,虔诚又惶恐地解读着模糊的“天意”,而自己在一旁默默记录着星象与疫病之间那微弱的、却真实的关联;他看见樠邑城头,血肉横飞中,戍卒与乡勇那从恐惧到决绝的眼神,看见稷倒下时手中紧握的铁叉;他看见殷都医典司昏黄的灯火下,禾、石、柱埋头整理图谱时那专注的侧脸,也看见朝堂之上,微子胥那充满戒备与排斥的、维护着古老秩序的眼神……

千年一瞬。他扮演过巫师、贞人、将军、医者、流民、隐士……曾位极人臣,也曾落魄江湖;曾与英雄共饮,也与乞儿同悲。他推动过水车的叶片,改良过犁铧的弧度,包扎过士卒的伤口,也记录过产妇的呻吟。他试图在历史的巨石缝隙中,植入一点点理性、务实、关怀“人”本身的微末种子。

然而,历史的洪流奔腾向前,从未因他而有丝毫偏转。王朝依旧在治乱循环中更迭,战争与瘟疫周而复始,权力的游戏换汤不换药。他带来的那些零星的知识火花,或许照亮过一隅,却很快又被更庞大的传统与惯性所吞没或扭曲。就像芒的笔记,最终只是成为他编撰医典的一缕灵感;就像他在樠邑建立的那套水利农桑之法,或许能保一地数十年安康,却无法阻止整个商邦在更宏大的历史周期中走向衰微。

孤独,是永恒的主题。每一次苏醒,面对的都是陌生的面孔、不同的语言、变迁的习俗。挚友化为黄土,爱人鬓已成霜,子孙繁衍成他不敢相认的族谱。他像一颗被抛入时间长河的石头,不断下沉,触碰不同的河床,却永远无法真正融入水流。秘密如枷锁,将他与所有同时代的人隔绝开来。他见证无数悲欢离合,自身却注定是永远的旁观者与过客。

这种贯穿千年的疏离与无力感,在明朝末年,当他以“陈远”这个身份,再次睁开双眼时,达到了。

记忆的潮水退去,眼前依旧是云梦泽的秋雨。 但思绪,却牢牢钉在了离此刻不远(对他漫长的生命而言)的未来——明朝嘉靖年间。

那一世,他醒来时,正值东南倭患愈演愈烈。他凭借积累的学识与阅历,很快以“通晓海务、擅工械、知兵事”的奇士身份,被吸纳进抗倭将领的幕府。他改良了沿海卫所的预警烽燧,设计了更适合滩涂地带作战的小型战船和器械,甚至整理了针对海战伤病与南方疫疾的急救方略。他目睹了沿海百姓在家园被焚、亲人罹难时的惨状,听到了将士们面对倭寇狡诈凶残时的怒吼与无奈。

一股久违的、炽热的情感在他冰封千年的心中燃起——那是纯粹的愤怒与守护之念。倭寇之祸,不同于此生经历的诸胡边患,更具掠夺的疯狂性与破坏性。他前所未有地渴望,能亲眼看见这片他轮回千载的土地,彻底涤荡这股来自海上的脓疮。

他暗中布局,利用多个身份与渠道,积攒资源,联络志士,绘制海图,研究倭寇活动规律,甚至设想过数套从根源上遏制乃至反击的长远方略。他仿佛回到了樠邑守城的前夜,殚精竭虑,步步为营。这一次,他不仅仅是为了生存,更是为了一个清晰的、关乎文明尊严的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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