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一次沉眠(2/2)
他必须将风险降至最低。
羲和巫再次对视一眼,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决断。
羲重重地点了点头:“可以。”
沉眠之地的选择,经过巫的占卜与羲的实地勘察,最终定在了部落聚居地边缘,一座背靠陡峭山崖、入口被茂密藤蔓与灌木丛层层遮掩、位置极为隐蔽的小型天然洞穴。
这里原本是部落用于存放部分珍贵的过冬储备粮、盐块以及巫亲手炮制的稀有草药的地方,内部干燥通风,且只有一个狭窄的入口,易守难攻,本身就带有一种天然的宁静与隐秘。
在羲的亲自指挥下,他只动用了石痕、坚爪等寥寥几名绝对核心、忠诚堪比磐石、且对此事守口如瓶的战士,秘密地将洞内部分物资转移,并利用现有的巨大石块和湿润黏土,在洞穴最深处、岩壁最为厚实稳固的地方,巧妙地隔出了一个仅能容纳一人平躺、高度也仅能勉强坐起的狭窄密室。
入口处,他们选用了一块精心挑选、打磨边缘的厚重石板,其颜色与纹理与周围岩壁几乎融为一体,封堵之后,若非知情人近距离仔细探查,绝难发现其后另有乾坤。
在沉眠前的最后几天,陈明几乎将所有清醒的时间,都投入到了近乎疯狂的事无巨细的安排之中。
他争分夺秒地将自己来到部落后所掌握、改进或创造的各项生存技术——从取火、渔猎、鞣革、制陶到观测天象、选种培育、乃至最简单的卫生防疫概念——都用最简洁明了、易于理解和记忆的方式,系统地、反复地传授给了领悟力最强的云,以及另外几位在各方面表现出卓越天赋和责任心的年轻族人。
他不仅传授步骤,更解释原理,确保即使他长时间不在,这些知识的火种也能被真正理解、掌握并传承下去,不会因他的离去而中断或失传。
他反复检查了部落粮仓的防潮与加固情况,亲自确认了主要水源地的洁净与安全,甚至凭借他对地理气候的敏锐感知,对接下来可能出现的极端恶劣天气、大型兽群异常迁徙路线等潜在风险,都尽可能详尽地提出了多种应对预案和建议。
他像一个预感到自己即将踏上漫长远行、归期未卜的家长,怀着深深的不舍与责任,竭尽全力地想要为这个他视作家园的部落,铺垫好未来一段可能充满不确定性的道路。
云,这个与他最为亲近、几乎形影不离的少女,似乎凭借女性特有的敏锐直觉,隐隐预感到了这次“沉睡”的不同寻常。
那双总是充满了活力、好奇与信赖的清澈大眼睛里,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深沉的忧虑与不安的阴霾。
她不再像往常那样叽叽喳喳地问个不停,只是变得更加沉默,默默地跟在陈明身边,在他伏案绘制图表时为他添上灯油,在他因疲惫而揉按太阳穴时,无声地递上一碗温度刚好的清水,用那双会说话的眼睛,传递着无法言说的关切与挽留。
陈明看着这个如同妹妹般的少女,心中充满了复杂难言的不舍与歉疚,但他无法向她解释那混沌元灵的真相,那只会带来不必要的恐慌。
在进入山洞前最后的告别时刻,他也只是停下脚步,转过身,轻轻地、却带着千钧之力地拍了拍她略显单薄的肩膀,目光深沉地望入她的眼底,低声道:“照顾好部落,也……一定要照顾好你自己。相信我,我会回来的。”
云用力地点着头,眼眶瞬间红了,却强忍着没有让泪水落下,只是用力地咬住了下唇。
终于,那个无法回避的时刻,在一种混合着悲壮、决然与对未知命运深深敬畏的氛围中,到来了。
在一个月隐星沉、夜风呼啸的深沉夜晚,部落里大部分劳累了一天的族人都已沉入酣甜的梦乡,只有中心篝火和零星几处守夜的火光还在黑暗中孤独地跳动。
陈明在羲和巫,以及那几位参与了密室建造的核心战士的无声护送下,悄然无声地再次来到了那个隐藏在山崖下的洞穴。
密室内,已经按照他的要求,铺上了厚厚数层最干燥、最柔软的苔藓与精心挑选过的、带着清香的干草絮,形成了一张简陋却相对舒适的“床”。
石壁上,只预留了一个小小的凹槽,里面放置着一盏用耐烧的动物油脂点燃的小小石灯,豆大的昏黄火苗不安地跳动着,将他平静却难掩极度虚弱与苍白的脸庞,映照得忽明忽暗,仿佛他此刻的生命之火,也如同这灯焰般摇曳不定。
他能无比清晰地感觉到,体内的混沌源能已经活跃、或者说“准备”到了最后的临界点。
这种活跃并非为了支撑身体的活动,恰恰相反,是为了全面关闭、收敛,是为了开启那个神秘的、通往漫长沉眠的“内在开关”。
那呼唤沉睡的低语,已经不再是背景噪音,而是化作了无法抗拒、席卷一切的意识洪流,正以无可阻挡之势,冲刷、剥离着他对外界的所有感知与联系。
“当我进入沉眠后,”他用尽最后一丝清明的意识,对肃立在石室外的羲和巫,以及那几位忠诚的战士,做着最后的、至关重要的交代,“我的生命状态……会无限趋近于,甚至完全模拟……死亡。呼吸、心跳……都会变得极其微弱,缓慢,甚至可能……长时间停滞,难以被寻常方法察觉。身体也会冰冷如同岩石。”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凝重无比的脸庞,加重了语气,“但请你们务必记住,并且相信,我并非真正的逝去。这只是……力量循环的一部分,是归于绝对的沉寂,等待着……在下一次能量蓄满之后,周期的苏醒。”
这是他必须植入他们脑海的坚定信念,以防万一被不知情者发现,将他当作尸体处理。
羲什么也没说,只是上前一步,伸出那只足以撕裂虎豹的巨掌,重重地、带着一种仿佛要将力量和信念传递过来的力道,拍了拍他的肩膀。
一切嘱托、信任与男人的承诺,尽在这无言的动作之中。
巫则从随身携带的皮囊中,取出几束早已准备好的、混合了多种宁神安魂香气的干燥草药,就着石灯的火苗点燃。
一股带着奇异草木清香的青白色烟雾袅袅升起,在狭小的密室内弥漫开来,带来一种心神上的奇异平静。
烟雾缭绕中,巫开始用一种极其古老、晦涩、仿佛直接与天地沟通的音调,低沉而富有韵律地吟唱起来,那歌声悠远苍凉,不像是在送别,更像是在进行一场庄严的守护仪式,为这场超越凡俗理解的漫长沉眠祈福,并设下无形的屏障。
陈明最后看了一眼这跳动的灯火,看了一眼石室外同伴们模糊而肃穆的身影,然后缓缓地、彻底地闭上了眼睛,不再调动任何意志力去抵抗那汹涌而来、温暖而黑暗的睡意。
他能无比清晰地“听”到,或者说“感知”到体内某种精密而宏大的机制被正式启动的声音,仿佛无数微观层面的能量闸门、生命活动的调节器,被同一道指令同时关闭、锁死,所有的生理活动被强行降至一个仅能维系最基础生命火种不灭的、近乎死寂的最低维持状态。
意识如同被投入了温暖而厚重无比的黑色天鹅绒之中,迅速被剥离了与肉体的一切联系,视觉、听觉、触觉、嗅觉……所有的感官如同熄灭的灯火般逐一关闭、沉寂,最后,连石壁上那一点昏黄的、跳动的灯火光芒,也彻底消失在他完全黑暗的意识感知里,仿佛融入了永恒的虚无。
他的呼吸变得细若游丝,胸口的起伏微不可察,几乎完全停止。
心跳声,即便将耳朵紧贴在他的胸膛上,也几乎难以捕捉到那漫长间隔后,极其微弱的一次搏动,仿佛随时会彻底归于平静。
体温也开始迅速下降,皮肤变得冰凉,失去了活人的弹性与温度,摸上去如同冰冷的岩石。
除了那微弱到极致、仿佛在无尽黑暗中仅存的一丝生命气息,尚通过某种玄妙的联系与他沉睡的意识核心保持着藕断丝连般的连接之外,他的一切外在生命体征,都无限地、令人绝望地趋近于,甚至可以说就是……死亡。
羲和巫,以及那几位忠诚的战士,在密室外如同最忠诚的石像般,沉默地守候了许久,直到那宁神的草药燃尽,烟雾散尽,直到他们反复确认陈明已彻底进入了那种奇异而令人敬畏的沉眠状态,生命迹象虽微弱如风中残烛,却异常稳定地维持在那条生死界限之上,他们才互相对视一眼,悄无声息地、带着无比的敬意,缓缓退出了这个洞穴。
羲亲自上前,与石痕、坚爪一起,合力将那块沉重的、打磨过的石板,严丝合缝地推回原位,彻底封堵了密室的入口,并在石板与岩壁的接缝处,用特制的、与岩石颜色无异的泥浆仔细涂抹,掩盖所有痕迹。
最后,巫用一根削尖的木炭,在洞口内侧一处极其隐蔽的岩缝旁,画下了一个只有他和羲才能看懂的、代表着“沉睡”、“守护”与“禁止打扰”的古老隐秘符号。
次日清晨,当朝阳依旧如期升起,照亮风兖部落的聚居地时,一个由首领羲亲自宣布的、带着沉重悲恸的消息,如同冰冷的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在所有族人心中激起了巨大的波澜与无尽的哀伤——部落的智者、带来无数希望与改变的“明”,因“长久以来呕心沥血钻研天地至理,为部落耗尽心力”,已于昨夜“安然回归星辰与祖灵的怀抱”。
整个部落瞬间被巨大的悲痛与失落的阴云所笼罩,人们无法接受这个突如其来的噩耗,尤其是云,她扑在陈明那空荡荡的、只放置了他平日穿戴的几件衣物和工具的“床铺”上,哭得撕心裂肺,几乎昏厥过去。他们依照部落最崇高的礼仪,在一个开满白色野花、可以俯瞰整个部落河谷的山坡向阳面上,为他举行了一场极为隆重的葬礼,立起了一个衣冠冢,墓碑是一块未经雕琢的天然青石,上面刻下了由巫亲自执笔、记录他功绩与智慧的简单符号。
而在那幽深、隐蔽、被精心掩盖的山洞密室里,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失去了流逝的意义。
陈明的身体静静地、如同最完美的雕塑般躺在厚厚的苔藓与干草之上,冰冷,僵硬,没有任何生命的气息外泄,仿佛真的只是一具失去了灵魂的躯壳,被永恒地封存在了这方与世隔绝的岩石“琥珀”之中。
他在等待着,等待着体内那遵循着自身神秘规律的混沌源能,在漫长的时光流逝中,一点一滴地、缓慢而坚定地重新蓄满能量池,等待着那个设定的周期终点再次来临,届时,那沉寂的“开关”将会再次逆转,敲响苏醒的钟声,将他从这无边的黑暗与寂静中召回现实。
他的第一次沉眠,在这看似死亡的表象之下,正式拉开了漫长而未知的序幕。洞外,历史的车轮依旧带着部落的悲欢离合、生老病死,滚滚向前,只是暂时少了一个来自遥远异世的、深刻影响了其进程的观察者与参与者。风,依旧吹过山谷,只是少了那个能读懂它秘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