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帝眷正隆(2/2)

“帝眷正隆啊……”殿中后排,有低阶贞人小声感慨,声音里充满敬畏与激动。

近臣又勉励了几句,便告辞离去,回宫复命。王命的正式赏赐,将于午后由少府官员送达。

殿门重新关上后,殿内的气氛才真正松弛下来,随即被一种复杂的情绪取代——有领受赏赐的喜悦,有劫后余生的庆幸,也有对同僚“芒”不幸命运的唏嘘。

卜正环视众人,缓缓开口:“王命已宣,赏赐即至。此乃我贞人舍上下同心、共渡难关之功。然,天象警示,犹在眼前;王恩愈重,责任愈大。望诸君勿因赏而骄,勿因安而怠。日后观测、占卜、禳解诸事,当时时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更加谨严勤勉。”

“谨遵卜正教诲!”众人齐声应道。

“至于芒……”卜正的目光看向瞻,“其抚恤之事,由你与司功贞人共同办理,务必妥善,寻访其亲眷下落,赏赐务必送达。牌位之事,待赏赐之物清点后,由司礼贞人操办,择吉日入祠。”

“是。”瞻与另外两位被点名的贞人起身应命。

午后,赏赐如约而至。

贝币的撞击声清脆悦耳,玉器温润的光泽、青铜器凝重的质感、丝帛绚丽的色彩,堆满了贞人舍的库房与前庭。按照功劳簿与位阶,赏赐被逐一发放。每位得到赏赐的贞人、卜官、乃至仆役、杂工,脸上都洋溢着光彩。连日来的紧张压抑,终于被这实实在在的荣耀与财富冲散。

陈远——或者说“芒”的那一份,被单独列出。按照王命,加倍抚恤。共计贝币四十朋,玉璧一对,细麻布十匹,黍米二十斛。这些财物被仔细登记造册,暂存于库中,等待寻访其亲眷后发放。

瞻和司功贞人查阅了“芒”入舍时登记的简牍,上面只含糊写着“东夷流民,亲族离散”,并无具体籍贯和亲属信息。这在当时并不罕见,许多投奔殷都谋生的人都有类似背景。他们派人在殷都内外以及东夷商人常聚集的市肆打听数日,并无结果。最终,只能按照“无主亲眷”的惯例处理:一部分财物充公(实际是补充贞人舍公用),一部分用于其丧葬祭祀事宜。

瞻亲自监督,用一部分贝币购置了上好木材,请匠人制作了一个精致的牌位,上书“贞人舍忠勤工卜芒之位”。又用部分布匹和黍米,举行了一个小规模但庄重的祭祀仪式。仪式上,瞻简要讲述了“芒”在日食之日的表现和“殉职”经过,参与仪式的贞人舍同僚,无论此前是否熟悉这个沉默的工卜,皆心生敬意与感慨。

牌位被恭敬地请入贞人舍宗祠侧殿——那里供奉着历代对贞人舍有贡献或死于职守的先辈。香烟袅袅,从此以后,“芒”这个名字,将作为一段忠勤佳话,偶尔被老贞人提起,用以勉励新入舍的年轻人。他的“事迹”也被简略记录在贞人舍的档案中,与那场着名的日食事件联系在一起。

而真正的陈远,此刻正在野狐岭深处那个隐蔽的洞穴中,沉睡着。

洞内寂静无声,只有极其缓慢、微不可察的呼吸声,显示着这具躯体并未真正死亡。他服下的强效药剂与身体本能的长眠机制共同作用,使他的新陈代谢降至极低的水平,如同动物冬眠。灰尘渐渐落在他的身体和周围的物资上,时光在这里仿佛凝固。

洞外,四季更迭。夏日的暴雨曾让古河道短暂充盈,水流声潺潺;秋日的狂风卷过榛树林,枯叶纷飞;冬日的积雪覆盖山岭,一片苍茫;春日的野花又在洞口石缝中悄然绽放。野兽偶尔经过洞口,嗅了嗅那被石块和藤蔓巧妙遮掩的气息,并未察觉异常,逡巡而去。

殷都的繁华与喧嚣,王权的赏赐与荣耀,贞人舍内的变迁与人事,皆被厚厚的土层与岩石隔绝在外。他如同一枚被遗忘在时间缝隙中的种子,等待着不知何时会到来的苏醒之期。

贞人舍内,因王眷正隆而带来的影响,却在持续发酵。

卜正大人的地位更加稳固,他在朝堂上的话语权似乎也重了几分。贞人舍获得了更多资源,观测仪器得以添置和修缮,一些新的研究也被提上日程。望气、观星、卜筮、历法推算等各科贞人,工作劲头更足。

瞻因为在此次事件中(包括“芒”的后续处理上)表现出的责任与稳妥,得到了卜正的进一步赏识,被委以更多实务。他偶尔在夜深人静时,会想起那个脸色苍白、眼神沉静、最后消失在榛树林边的年轻工卜,心中仍会掠过一丝疑惑与淡淡的遗憾。但他更多地将之归咎于命运的无常与天威的莫测,那份遗书和衣物碎片,似乎已将一切盖棺定论。

阿土领到了属于自己的一份赏赐,憨厚的脸上满是欢喜。他用部分贝币给家里的老人和孩子添置了新衣,剩下的仔细藏好。他有时会跟同伴念叨几句:“芒先生……可惜了,他懂的很多,教过我认星位呢……”但很快,生活的重担和新的活计,便让这份记忆逐渐褪色。

日食的阴影渐渐从殷都普通民众的心头散去,生活重回日常的轨道。集市依旧喧闹,作坊依旧叮当,农田依旧按时耕种收获。只有偶尔在夜深人静,抬头望见那轮明月或满天星斗时,一些老人或许还会心有余悸地对儿孙提起:“那年日头被天狗吃了,可吓人哩……好在王英明,贞人们也尽力了……”

武丁王的威望,经过此次事件的妥善处理,不降反升。臣民们觉得大王果然得天之佑,连如此凶险的天象都能化解为安,商邦必然更加昌盛。对贞人舍的信任,也恢复如初,甚至更加依赖。

时间,在历史的河床上平静而坚定地流淌。

陈远在贞人舍短短数年留下的痕迹,除了宗祠里那个冷冰冰的牌位和档案中几行简略文字,似乎已彻底被抹去。他就像一颗投入水中的石子,曾激起几圈涟漪,但水面终究恢复了平静,仿佛那颗石子从未存在过。

只有野狐岭洞穴中那具沉睡的躯体,掌心里依旧紧握着的黑色石子,在绝对的黑暗与寂静中,极其缓慢地、以人类无法理解的方式,与更深层次的某种节律共鸣着,维持着那微弱的生命之火,等待着下一个甲子轮回的召唤,或是……永恒的沉寂。

帝眷正隆,照耀着生者的世界。而幽冥之中,长眠者的时间,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