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日食惊王(1/2)
彗星的尾迹最终消融在东南天际的鱼肚白中,仿佛从未出现过。然而它带来的心理阴影,却如同秋后弥漫的晨雾,久久笼罩在殷都上空,难以驱散。朝堂上关于“天象示警”的争论虽因彗星的消失而暂歇,但那股无形的紧张感并未散去。武丁王虽未公开表态,但接连举行了几场规模不小的禳灾祭祀,并加强了对四方边境的巡防,显然心中也有所惕厉。
贞人舍内,观测小组的工作重心从“孛星”转为常规的星辰记录与气象观测。陈远依旧每夜随组登临观星台。但对他而言,彗星的消失,意味着那个绝佳的、可以频繁夜间外出并携带物资的掩护正在减弱。他必须抓紧最后的时间窗口。
身体的警报已经升级到近乎凄厉的程度。持续的、低烧般的燥热感从骨髓深处透出;关节的隐痛变成了明确的、周期性的锐痛,尤其在清晨和深夜;最麻烦的是视力和注意力的衰退——有时刻着骨板,眼前的线条会突然模糊、重影,需要闭目凝神许久才能恢复;与同僚交谈时,思绪会莫名断片,对方的话语仿佛隔着一层毛玻璃传来,难以立刻理解。
他知道,这是沉睡之力在强行接管身体控制权的前兆。如同大坝将溃,细密的裂缝已遍布堤身,洪水随时可能破闸而出。他估算,最多还有一个月,甚至更短。所有准备工作必须加速。
洞穴中的物资储备已基本完成。他利用最后几次夜间观测的机会,将最重要的浓缩食物、密封清水、药品、工具,以及那颗始终随身携带的黑色石子,全部转运藏匿妥当。现在,只剩下最后一步:为自己“工卜芒”的消失,安排一个天衣无缝、且能最大程度减少事后追查的结局。
他原本的计划,是利用一次“夜间观测失足”或“单独勘察地形遇险”的意外。但彗星已逝,观测活动不再那么紧要,他若独自深夜外出或失踪,容易引人怀疑。他需要一个新的、更强大的“由头”。
就在陈远苦苦思索之际,天象再次展现了它那令人敬畏且无常的伟力。
那是一个看似平常的秋日午后。陈远正在攻治坊内,与两名工卜一同处理一批用于次日祭祀的卜骨。阳光透过高窗,在满是骨屑的地面上投下明亮的光斑。坊内只有青铜锯锉与骨料摩擦的沙沙声,以及远处王宫方向隐约传来的钟磬雅乐——似乎是在进行某项常规的祭礼。
忽然,陈远感到一阵强烈的心悸,手中正在刮磨的骨板险些脱手。几乎同时,他听到坊外传来一阵压抑的、此起彼伏的惊呼。紧接着,原本明亮的光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暗淡下去,仿佛有一张无形的巨幕,正飞速拉过天穹。
“天狗食日了!”不知是谁在坊外惊恐地尖叫了一声。
整个攻治坊瞬间死寂,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惊疑不定地望向窗外。只见方才还灿然的秋阳,此刻已缺了一大块,并且那黑暗的部分还在不断扩大!天空迅速变得如同黄昏,又似夜幕提前降临,光线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非自然的青灰色。温度似乎也骤然下降,一股莫名的寒意顺着脊椎爬升。
日食!而且是食分很大的日全食!
陈远心中剧震。在这个时代,日食,尤其是如此明显的日全食,其震撼力与象征意义上的凶险,远超持续二十余日的彗星。彗星是“客星”、“妖星”,虽不祥,但尚属“外邪”;而日食是“天狗食日”,是太阳——代表君王、阳刚、至高无上皇权的象征——被吞噬、被侵犯!这是最直接、最严重的“上天谴告”!
坊内的工卜们已经乱作一团,有人吓得跪倒在地,向着天空叩拜;有人手足无措,喃喃念着祈福的咒语;更有人面如土色,瘫软在地。
陈远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前世的知识告诉他,这只是月球运行到日地之间的自然现象。但在此刻的殷都,这无异于天崩地裂的前奏。他知道,一场远比彗星出现时更大的政治风暴和全民恐慌,即将席卷而来。
果然,几乎在天色完全暗下来的同时(食甚阶段,太阳被完全遮挡,只留下周围一圈诡异的日冕和星空隐现),王宫方向传来了急促而凌乱的钟鼓声,并非庆典之乐,而是最高级别的警示与召集令!紧接着,贞人舍各处响起了尖锐的铜哨声,那是全体贞人紧急集合的信号!
工师偃踉跄着冲进坊内,脸色惨白如骨,声音嘶哑:“所有人!放下手中一切!即刻前往正殿前广场集合!快!”
陈远随着慌乱的人群涌向贞人舍正殿前的开阔地。天色已暗如深夜,仅有天际一圈诡异的微光勾勒出宫殿和人群的轮廓。空气中弥漫着恐慌,孩童的哭喊、妇人的抽泣、男子沉重的喘息和压抑的祈祷声混杂在一起。所有贞人,无论等级高低,皆已到场,人人仰首望天,神情惊惧茫然。
卜正彭站在殿前高阶上,身形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一尊僵硬的石像。他身边几位大贞人正急促地低声商议,不时抬头看看天空,又看看沙漏(计时工具)。显然,他们在等待日食过去,也在等待王命。
黑暗持续的时间仿佛无比漫长。陈远感到自己的身体在这诡异的天地异变中,似乎也产生了某种共鸣,那股沉睡的冲动如同被压抑的猛兽,在体内左冲右突,几乎要破体而出。他咬紧牙关,强迫自己站稳,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望向北郊观星台的方向——那里,是他的生路,也是他通往未知黑暗的入口。
终于,天际那一圈微光开始出现一个明亮的缺口,如同被咬了一口的黑饼边缘透出金光。黑暗逐渐退去,光明以缓慢但坚定的速度重新夺回天空。当最后一点阴影离开太阳,灿烂的阳光重新普照大地时,许多人如同虚脱般瘫倒在地,更多的人则爆发出劫后余生般的嚎哭或狂喜的呼喊。
然而,恐慌并未随着光明的回归而散去,反而转化为一种更加深沉的不安和亟待宣泄的焦虑。所有人都知道,真正的风波,现在才刚刚开始。
果然,日食结束不到半个时辰,王宫使者便疾驰而至,传达武丁王严令:贞人舍全体高级贞人即刻入宫议事;所有中下级贞人及工卜、史卜等,一律在舍内待命,不得擅离;同时,责成贞人舍以最快速度,对此次日食进行最详尽的观测记录、古例查考、以及凶吉占断,限期呈报!
整个贞人舍瞬间变成了一个高速运转、却又弥漫着恐惧与压力的蜂巢。卜正彭带着大贞人们匆匆入宫。留下的贞人们被分成数组:一组负责查阅所有关于日食的古籍记载(骨册、简牍);一组负责走访当日目击者,记录日食全过程的具体细节(初亏、食甚、复圆的时刻、天色变化、动物反应等);还有一组,则被命令立刻准备用于“禳解”和“问天”的特大规格卜骨——显然,王室即将举行前所未有的盛大(也可能是极度恐慌下的)祭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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