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部落的传说(2/2)
陈远的身体依旧保持着沉睡时的状态,冰冷,僵硬。只有那微弱到极致的呼吸和心跳,证明着生命之火尚未彻底熄灭。浓缩草药丸的能量早已耗尽,他现在完全依靠着身体进入休眠状态后,那低到不可思议的基础代谢,勉强维系着一线生机。
他的意识,沉沦在无边的黑暗里,如同漂浮在宇宙星海中的一粒尘埃。
一年,两年,三年……
阳城依旧。太宰似乎愈发老迈,公子们之间的暗流愈发汹涌。金工坊里,新的匠人来了,旧的匠人老了,工师亶依旧掌管着这里,似乎已经完全忘记了那个曾经带来些许波澜的“远工正”。
有莘氏那边,青叶在最初的悲痛后,似乎也渐渐接受了现实,她将陈远留下的知识带回部落,在织母和族老的支持下,默默地实践着,等待着,如同山谷中寂静开放的蓝铃花,坚韧而沉默。
只有小院里的三人,依旧坚守着那个秘密,守护着那份渺茫的希望。他们不知道巫首要沉睡多久,他们能做的,只有等待,和守护。
暗格之中,陈远对外界的一切浑然不觉。他的意识,在漫长的沉睡中,似乎也发生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变化。绝对的寂静与黑暗,仿佛一种极致的淬炼,剥离了所有外在的纷扰,只留下最本源的意识核心。一些更深层次的、或许源自“混沌元灵”或者他多次穿越沉睡积累的印记,开始在无意识的深处,如同深海中的潜流般,缓慢地涌动、交织……
但这一切,都隐藏在永恒的幽冥之下,无人知晓。
他深入了幽冥,如同一次漫长的死亡。而归期,遥遥无望。
(衔接第44章结尾结束,以下是第45章正式内容)
第四十五章 部落的传说
当陈远在黑暗与寂静中彻底沉沦,当阳城关于“远工正”的记忆逐渐褪色,在远离权力与喧嚣的黄河之滨,那个他曾作为“巫”守护过的部落,却以另一种方式,将他的存在镌刻进了族群的记忆深处。
那场由副手和仲精心策划、石腿默默执行的“意外”消息,如同被秋风卷起的落叶,飘飘荡荡,最终也落入了这片熟悉的土地。传递消息的,是一个往来于阳城与周边部落交易兽皮和草药的游商。
他在某个傍晚,围着部落中央的篝火,唾沫横飞地讲述着阳城的新鲜事,其中就包括那位“痴迷陶艺、不幸被活埋”的工正。
篝火噼啪作响,映照着围坐族人或惊讶、或惋惜、或事不关己的面容。陈远的妻子——那位曾与他共同生活、为他诞下子女的女子,正抱着他们年幼的儿子,静静地坐在人群边缘。火光在她脸上跳跃,映出瞬间褪去的血色和骤然收缩的瞳孔。
她的身体微不可察地晃了一下,怀中的孩子似乎感知到母亲的异样,不安地扭动起来。但她没有哭,也没有出声,只是将孩子抱得更紧,指甲深深掐入自己的掌心,留下几道弯月形的白痕。
她想起了他离去前的那个夜晚。月光如水,他抚摸着她的长发,眼神里有她看不懂的复杂情绪,有愧疚,有不舍,还有一种仿佛洞穿了时空的疲惫。
他说:“我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或许很久都不会回来。照顾好自己,照顾好孩子。无论听到什么关于我的消息,都不要完全相信,也不要绝望……记住,我或许会在某个你们意想不到的时刻,以另一种方式回来。”
当时她只以为是部落男子外出狩猎或征战前的寻常嘱托,虽有不舍,却并未深想。此刻,游商的话语与他临别之言交织在一起,如同冰冷的河水淹没了她的心脏。
他不是去狩猎,不是去征战,他是去了阳城,成了一个“官”,然后……死了?尸骨无存?
一种巨大的悲痛攫住了她,几乎让她窒息。但紧接着,他最后那句话语又在脑海中响起——“不要完全相信,也不要绝望……以另一种方式回来。”
另一种方式……是什么方式?尸骨无存,又如何回来?
混乱、悲伤、以及一丝被他话语点燃的、微弱的、连她自己都觉得荒谬的希望,在她心中剧烈翻腾。她低下头,将脸埋进孩子柔软的襁褓,汲取着那一点奶香和温暖,强行压下了喉头的哽咽。
部落里并非所有人都如她般沉默。几位曾深受陈远恩惠的老人,忍不住捶打着地面,发出浑浊的哀泣。是他带来了更有效的草药辨识方法,是他教会大家如何更好地储存食物,如何在冬日里用改良的皮褥保暖,甚至是他留下的那些关于星辰和季节变化的粗略知识,也让部落少走了许多弯路。在老人们心中,他不仅仅是曾经的“巫”,更是带领部落走过一段安稳岁月的智者。
“巫……他怎么会……”一位老人老泪纵横,语不成声。
游商见状,叹了口气,补充道:“听说,那位工正大人痴迷于烧制一种会变色的陶器,经常独自去危险的旧窑研究,这次……唉,也是天命如此吧。”
“变色陶器?”另一位族人疑惑道,“巫以前确实喜欢摆弄泥土和火,但他从没说过要烧制那种东西……”
质疑的声音很小,很快被更多的叹息和议论淹没。大多数人接受了这个来自“大邑阳城”的、听起来合情合理的解释。一个有能力的人,死于对某种技艺的过度痴迷,在这片莽荒的土地上,并非不可理解。
然而,关于“巫”的最终归宿,却在部落的口耳相传中,逐渐偏离了“意外身亡”的现实,向着更符合他们认知和期望的方向演变。
几天后,当最初的震惊和悲伤稍稍平复,一种新的说法开始在部落中悄然流传。最初或许只是某个老人在梦中的臆见,或许是为了安慰悲痛的首领之女(陈远的妻子),或许仅仅是人类面对无法理解的死亡时,本能的神话创造。
他们说,巫并非真的死了。他是“星之子”,本就是来自天上的神灵,暂时降临凡间,指引部落度过难关。如今他在人间的使命已经完成,所以借着那场“窑火”,焚毁了人世间的躯壳,化作一道青烟,回归星辰之上去了。那夜旧窑的火光,不是灾难,而是接引他回归的天梯。
还有人说,曾有人在巫离开部落前往阳城的前夜,看到他对着一块龟甲沉默良久,手指在上面划动着无人能懂的痕迹。那一定是他预知了自己的命运,那场“意外”或许本就是他计划好的、脱离凡尘的仪式。
甚至有人信誓旦旦地声称,在巫“回归星辰”后的某个夜晚,看到原本他居住的山洞方向,有奇异的光晕闪烁,仿佛是他的神魂偶尔回望人间。
这些传说,起初只是零碎的耳语,但在时间的发酵下,慢慢变得丰满、细节化,最终成为了部落口述历史中牢固的一部分。陈远留下的那些实用的知识——草药、农具改良、筑墙技巧——被理所当然地视为“神的恩赐”。他曾经居住过的那个山洞,更是被赋予了神圣的色彩,被视为连接凡间与星辰的圣地,等闲不得靠近,唯恐亵渎。
部落的首领,也就是陈远的岳父,在悲伤之余,也敏锐地察觉到了这种传说对凝聚部落人心的作用。他默许甚至暗中推动了这种神话的传播。一个拥有“星之子”作为祖先(或庇护者)的部落,在这片强者为尊的土地上,无疑拥有了一种无形的、强大的精神力量。这能震慑潜在的敌人,也能让族人在面对苦难时,多一份心灵的依靠。
于是,在官方(首领)和民间(族人)的共同塑造下,“巫”的形象逐渐褪去了“人”的平凡,披上了“神”的光环。他的“死亡”不再是一场令人悲伤的意外,而是一次伟大而神圣的“回归”。他的存在,成了部落的图腾,一个激励后代、证明部落血脉不凡的传说。
陈远的妻子,在漫长的悲伤和孤独中,也渐渐接受了这种说法。这比接受丈夫惨死、尸骨无存更容易让她活下去。
她开始对着星辰默默祈祷,告诉年幼的子女,他们的父亲是天上的星星,正在遥远的天幕上守护着他们。她将陈远留下的一些小物件——一块打磨光滑的石头,几片刻画着符号的龟甲——小心翼翼地收藏起来,视为圣物。那双曾经蕴含着悲痛和困惑的眼睛里,慢慢沉淀出一种带着宗教虔诚的平静。
她不知道,她所祈祷的对象,此刻正如同最深沉的冬眠动物,躺在距离阳城工坊小院地下那个逼仄、黑暗的暗格中,没有意识,没有感知,只有生命最本能的、微弱的脉动。他既不在星辰之上,也没有神魂回望。他只是在时间之外,进行着一场漫长而孤独的跋涉。
部落的传说,是他沉睡中,外界为他奏响的一曲带着悲怆与希望的挽歌。而这歌声,他听不见。
暗格之内,依旧是永恒的、绝对的幽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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