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部落之疡(1/2)

丰足的日子如同夏日的阵雨,来得迅猛,去得也仓促。

当族人们还沉浸在渔猎新法带来的饱足与喜悦中时,一场无声的危机却如同潜伏在沼泽深处的毒瘴,悄然弥散,无声无息地笼罩了整个风兖部落。

起初,征兆并不明显。

只是几个平日最是活泼好动的孩子变得蔫蔫的,躲在母亲的兽皮裙边,不再追逐嬉闹。

一两个体弱的老人开始抱怨肚子不适,在茅屋附近呕吐出一些未消化完的食物残渣,并伴随着轻微的腹泻。

大多数人并未将此放在心上,只以为是前几日鱼获丰盛,吃得过多过杂,或是季节交替时不可避免的“邪风”入体。

巫按照惯例,采集了一些常用的、气味清苦的草药,如艾叶和菖蒲,煎煮出浓褐色的汤汁,让患者饮下,期望能像过去无数次那样,依靠部落传承的经验和草药的力量,驱散这不祥的病气。

然而,这一次,病魔的獠牙远比想象中更为锋利和迅猛。

情况在短短一两天内急转直下,如同山洪暴发,势不可挡。患病的人数不再是零星几个,而是如同瘟疫的火星落入干燥的草原,迅速蔓延开来。

症状也变得极其凶险可怖。

剧烈的腹泻不再是稀软的粪便,而是变成了无法控制的、喷射状的水样排泄,量大得惊人,带着一股令人作呕的、异常的腥臭气味,仿佛内脏都被溶解冲刷而出。

呕吐变得频繁而剧烈,不仅仅是食物,连勉强灌下去的清水和药汁也会在片刻后被毫不留情地吐出。

高烧如同无形的、来自地底的业火,凶猛地灼烧着患者的身体,让他们在冰窖般的畏寒与熔炉般的燥热中反复煎熬,意识模糊,嘴唇干裂起皮,眼窝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深陷下去,原本饱满富有弹性的皮肤因为体液的飞速流失而变得松弛、干燥,捏起后久久无法复原。

短短三四日的光景,原本充满生机、弥漫着烟火与食物香气的风兖部落,彻底沦为了一片被愁云惨雾笼罩的人间地狱。

痛苦的呻吟声、幼儿虚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啼哭声、妇人看着亲人受苦却无能为力的压抑啜泣声,取代了往日的欢歌笑语与孩童的喧闹。

空气中混杂着病体排泄物的恶臭、呕吐物的酸腐气、以及草药燃烧后也无法完全掩盖的绝望气息。

狩猎活动完全停滞,强壮的男人们也大多病倒,或是因为照顾亲人而疲惫不堪,连日常的取水、炊煮这些最基本的生存活动,都变得步履维艰,整个部落的运转仿佛生锈的齿轮,濒临崩溃的边缘。

巫的身影显得愈发佝偻和苍老。他带着云和其他几个尚未病倒的助手,几乎是不眠不休地穿梭于各个茅屋之间,脸上涂抹的彩色泥浆也掩盖不住那极度的疲惫与焦虑。

他尝试了所有记忆中可以治疗腹痛、腹泻和发热的草药配方,有些甚至是从极其危险的山崖边采集而来;

他举行了规模更大、仪式更隆重的祭祀,宰杀了珍贵的猎物,烟雾整日缭绕,古老的、祈求神灵驱除病魔的咒语日夜喃喃不息,回荡在死气沉沉的营地上空。

然而,所有的努力都如同石沉大海,病情依旧如同失控的、吞噬一切的野火,无情地蔓延,收割着生命。

族人们看向巫的眼神,开始从往日的无条件崇敬与依赖,渐渐掺杂了难以掩饰的怀疑、恐慌,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怨怼。

一种名为“绝望”的无形压力,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位部落成员的心头,尤其是作为部落生存保障的首领羲,和作为精神支柱与希望所在的巫。

陈明的心也随着日渐增多的呻吟声而不断下沉,揪紧。

他凭借着来自现代社会的、有限的医学常识和野外生存培训中了解的卫生知识,冷静而恐惧地观察着这一切。

这典型的症状——剧烈的水样腹泻(米泔水样)、喷射性呕吐、快速且严重的脱水、群体性爆发、高死亡率……这像极了一场由霍乱弧菌或是类似烈性肠道致病菌引起的瘟疫!

在卫生条件极度原始,人畜居住密集,没有清洁水源概念,排泄物处理随意的部落环境中,一旦水源或某些公共接触区域被污染,这种细菌的传播速度将是毁灭性的,尤其是在体质较弱的儿童和老人当中。

他清楚地知道,巫的那些基于经验和信仰的草药与驱魔仪式,对于这种由特定病原体引起的细菌感染,其效果微乎其微,甚至可能因耽误时机而加剧死亡。

真正的关键,在于立刻、彻底地切断粪-口传播途径,防止健康的族人继续被含有病菌的排泄物污染水源或食物,同时,尽一切可能为重症患者补充飞速流失的水分和电解质,帮助他们自身那微弱但尚存的免疫系统,艰难地撑过这场生死考验。

他不能再等待旁观,也不能再顾忌自己的身份是否会挑战巫那不可动摇的权威,或是引发族人的排斥。

生存面前,任何固步自封、任何犹豫不决,都可能将整个部落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他深吸了一口带着病秽气息的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找到了正在火堆旁熬煮着又一罐浓黑药剂、眼神中已带着血丝和茫然的巫,以及刚刚巡视完病患、面色凝重如铁、拳头紧握的羲。

“巫,羲,”陈明的声音因为紧张和连日的焦虑而有些干涩沙哑,但他努力挺直脊背,让自己的目光显得坚定而可信,用他所能组织出的最清晰的部落语,混合着极度形象的手势,试图传达一个超越他们认知的概念,“这病…不是山林的诅咒,也不是…邪恶的精灵。

是…看不见的,非常非常小的…活的小虫子!它们…在水里,在…病人拉出吐出的脏东西里,在…不干净的手和东西上。”

他用手指捻动着,比划着极其微小、肉眼根本无法察觉的生物,试图解释“细菌”或“病原体”的概念。

巫抬起那双布满血丝、仿佛瞬间苍老十岁的眼睛,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复杂至极,既有长久以来形成的、对于未知解释的本能排斥和对自身权威被触及的不悦,但更多的,是一种面对眼前这场完全超出他理解与控制能力的灾难时,所产生的深不见底的茫然与无力感。

羲则直接得多,他锐利的目光如同刀子般钉在陈明脸上,声音低沉而急促:“你能看到这些…小虫子?你能杀死它们,驱赶它们?”

“我不能…直接看到,也不能…直接杀死所有,”陈明坦诚地摇头,他知道此刻任何夸大其词都是致命的,必须给出具体、可行、立竿见影的行动方案,“但是!我们可以…阻止它们继续害人!可以…保护还没生病的人!”

他紧接着,条理清晰地提出了几条在他那个时代堪称最基本公共卫生常识,在此刻的原始部落却无异于石破天惊、颠覆传统的措施。

第一,严格隔离。

他语气异常坚决,甚至带着一种不容商量的恳切,要求立刻将所有已经出现明显症状的病人,集中转移到部落聚居地下风向、远离河流和日常水源的一处闲置的、相对独立的茅屋或区域。

并且,照顾这些病人的人,最好选择那些已经患病但似乎挺了过来、正在康复的人,或者极少数身体异常强健、尚未感染的人,并且要求他们尽量避免与部落其他健康成员,尤其是儿童,进行直接接触。

“必须分开!把生病的人,和还没生病的人…彻底分开!”他用手在虚空之中,用力地划出一道清晰的无形界线,“这样,那些藏在病人身体里、排泄物里的小虫子…就找不到路,传不到健康的人身上了!”

第二,绝对的水源安全。他指着那条他们赖以生存、此刻却可能已成为死亡媒介的河流,语气严肃到了极点,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道:“从此刻起,所有人!

喝水…必须、只能用烧开过的水!永远,不能再直接喝河里的生水!”他反复地、用力地强调“烧开”这个动作,用手模拟着火焰在陶罐底部灼烧,直到罐中水液剧烈翻滚沸腾的样子。

“河水…看起来干净,但里面…可能已经漂着那些害人的小虫子!只有用最烈的火,烧开,滚烫,才能彻底杀死它们!” 同时,他强烈建议,立刻在远离日常取水点、并且必须是在部落聚居地和已知排泄区域更上游的地方,重新慎重地划定一个专门的、被视为“洁净”的取水区,并派人看守,防止任何污染。

第三,强制性的卫生习惯。他要求部落里的每一个人,尤其是那些负责照顾病人、处理呕吐物和排泄物、准备食物的人,在完成这些事务后,必须立刻到流动的河水边(最好是在新的洁净取水点下游),用大量的流水和他在附近发现的、叶片表面粗糙且含有天然皂苷的皂角树叶,反复、用力地搓洗双手,直到皮肤感觉发涩为止。

他甚至亲自动手,在部落聚居地边缘,选择了一处远离居住茅屋、火堆和水源的下风向空地,指挥几个症状较轻的族人,挖掘了几个足够深的土坑,明确指定这些深坑,并且只能是这些深坑,作为整个部落临时集中排泄的场所,严厉禁止任何人再在部落内部或靠近水源的地方随意便溺。

并且,他要求每次使用后,都必须用挖出的干燥泥土或草木灰,及时、严密地覆盖住排泄物。

“所有的脏东西,…呕吐的,拉肚子的,都必须…深深地埋进土里!”他用力踩了踩新挖的土坑边缘,“埋起来,那些小虫子…就被关住了,飞不出来,也跑不到水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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