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3章 会议其一(1/2)

“少主已完成最后巡视,正携绘梨衣小姐前来,片刻即到!” 乌鸦与夜叉在殿门处深深鞠躬,声音不大却足够清晰,随后立即小步疾跑回属于自己的后排位置。他们奔跑时竭力拉紧宽大的和服袖摆,谨防带起风声,在这落针可闻的殿堂里,任何多余的声响都显得刺耳。然而自始至终没有任何一道目光真正落在他们身上。

殿内四百四十道视线,全部笔直地望向正前方的主位。空气凝固如铁,只有烛火不安地跳动。这场景不像是现代黑帮的会议,更像战国时代某位雄主在出征前夜,于本丸天守阁召集他所有的谱代家臣与精锐武士。武士们早已心意决绝,甲胄在身,利刃在手,屏息凝神,只等待主君一声令下,便拔刀上马,冲向未知的战场或是必死的修罗场。

事实上,无人确知今夜集会的目的。如此规模的全族盛会,已有数十年未曾举行。在场许多人常年镇守札幌、福冈、大阪乃至海外的地盘,即便是每年正月象征团圆的“新年镜开”仪式,到场人数也不过今夜一半。如此兴师动众,将家族所有核心力量从各地召回东京深山,消息一旦走漏,足以令整个日本黑道乃至相关势力彻夜难眠。这通常只意味两种可能:要么,蛇岐八家将重新划定日本地下世界的版图,掀起新一轮的血雨腥风;要么,便是要将某个触及逆鳞的敌对组织,从物理到历史的层面,彻底抹除。

哒、哒、哒。

清脆而沉稳的木屐声,终于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自殿外廊下由远及近。

所有人的脖颈依旧保持着向前方的姿态,眼角的余光却不由自主地瞥向声音来源。

源稚生牵着绘梨衣的手,出现在殿门口。他换上了正式的黑纹付羽织,背后的源氏龙胆纹在烛光下暗沉而威严。绘梨衣也穿着精致的访问服,樱色的长发被精心梳理。两人的和服与仪态都无可挑剔,仿佛刚从某场风雅茶会归来,而非在风雨中“巡视”。

源稚生松开绘梨衣的手,向前一步,对着主位方向,以最标准的姿态深深鞠躬,声音平稳清朗,回荡在寂静的大殿中:“抱歉,来迟了。已彻底检查神社前后及所有外围防线,确认一切安全无虞。”

话音落下,大殿内陷入了短暂的、近乎真空的沉默。那几秒钟的凝滞,仿佛被拉长至无限,无数心思在其中翻滚揣测。

然后,坐在主位上的橘政宗,脸上缓缓浮现出一丝温和赞许的笑容,轻轻抬起双手,带头鼓起掌来。

“啪、啪、啪……”

起初是零落而克制的几声,紧接着,如同解除了某种禁令,掌声从四面八方响起,迅速连成一片。

“不愧是少主啊……” 跪在后排的乌鸦,借着掌声的掩护,用极低的声音赞叹,语气复杂。

旁边的夜叉同样压着嗓子,话却接得截然不同:“不愧是少主啊……酒量那么好,撒起谎来居然还能这么面不改色心不跳,跟真的一样。”

掌声渐歇。

“来了就好,快入座吧。” 橘政宗的声音慈和而充满关切,如同一位心疼晚辈的长者,“这种大风大雨的天气,还要劳烦你们亲自去确认安全,真是辛苦了。”

源稚生微微颔首,面无表情地走向左侧属于源家家主的位置,在那张猩红色坐垫后端正跪坐。绘梨衣则小跑着到了右侧上杉家的席位,安静地坐下,双手叠放在膝上,仿佛对周遭凝重的气氛毫无所觉。

随着两人落座,本殿之中陡然陷入了一种比之前更深沉、更极致的寂静。仿佛连呼吸都被刻意压制了,窗外的暴雨声和滚滚闷雷变得异常清晰,每一次雨点击打屋顶、每一道遥远闪电的微光,都仿佛被放大,敲打在每个人的心头。

四百四十道目光,如同四百四十支蓄势待发的箭,最终全部聚焦于主位之上——那位银发梳理得一丝不苟、面容儒雅却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老人,蛇岐八家的大家长,橘政宗。

橘政宗缓缓抬手,整了整本已无比平整的和服前襟与袖口,这个细微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庄重感。然后,他竟缓缓站起身来,向后退了两步,离开那张象征最高权力的紫檀案几。

紧接着,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橘政宗面向殿内黑压压的人群,以无可挑剔的姿势,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一躬。

这个举动如同投入滚油中的冰水,瞬间在死寂的湖面下激起惊涛骇浪,虽然无人敢出声,但许多人的背脊猛地挺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那些地位尊崇的家老们反应最快,几乎在橘政宗弯腰的瞬间,便惶恐地以头触地,伏身下去。前排、中排、后排……如同被狂风吹倒的麦浪,所有人都跟着效仿,深深俯首。

在蛇岐八家奉行的古老而森严的家族制度中,大家长的地位至高无上,如同云端的神只。平日里,这些分家家主、组长、干部,若能蒙大家长召见,已是莫大荣幸,无不心怀敬畏与感激。许多在外叱咤风云、嚣张跋扈的猛将,在踏进政宗先生办公室的瞬间,也会变得温顺如羊。若能得到政宗先生几句和颜悦色的鼓励,便足以让他们感到无上光荣,铭记许久。

而现在,这位被所有人仰视的大家长,竟然向他们——他的下属、他的族人——行如此郑重的大礼。

这个礼,太重了,重到让许多人感到惶恐,感到不安,感到……一股寒意正顺着脊椎缓缓爬升。

聪明人立刻意识到,今夜聚集于此的目的,恐怕远比“重新划分黑道格局”或“抹除某个帮会”更加惊人,更加事关重大,甚至可能攸关家族的生死存亡,战国时期的武道家曾言:言谈之术,如同拉弓射箭。引弓向后拉得越满,积蓄的力量越多,最终射出的箭矢便越是凌厉凶猛,势不可挡。在步入真正残酷的正题之前,姿态越是谦逊委婉,铺垫越是情真意切,那即将揭开的“正题”,便越是令人心惊胆战,如履薄冰。

橘政宗保持着鞠躬的姿势,数秒之后,才缓缓直起身。他的目光扫过下方那些因惊愕而低垂的头颅,声音平缓而清晰地响起,带着一种追忆往昔的慨叹:

“我担当大家长之职,已有十年了。”

“这十年中,有幸与诸位相识,有幸得到诸位的认可,更有幸能与诸位一同承担起家族这段历史。” 他的语气真诚,仿佛在回顾一段共同奋斗的岁月,“这些年来,过得无怨无悔。多年来,全赖诸位的鼎力扶持与照顾,我才勉强维持着这个家。期间,很多事情做得并不尽善尽美,定是给诸位添了不少麻烦。”

“是政宗先生照顾我们!” 跪在前排的风魔家主立刻抬头,声音坚定地回应。

“是政宗先生照顾我们!” 殿内众人异口同声,声音汇聚成一股低沉的浪潮,在梁柱间回荡。这是惯例,也是真心,至少在此时此刻,无人怀疑政宗先生为家族的付出。

橘政宗轻轻摆了摆手,脸上带着疲惫而温和的笑容:“大家都是一家人。我确实努力想照顾好诸位,希望每个人都能过上安稳甚至富足的生活。而诸位也确实一直在照顾我,若没有诸位的殚精竭虑与舍生忘死,我这个大家长,恐怕早已不知死在何处了。”

他招招手,示意大家都平身坐下。众人这才依言缓缓直起身,重新跪坐好,但心神显然已被完全攫住。

橘政宗自己也重新落座,目光仿佛穿透了殿内的烛火与壁画,望向窗外无边的雨夜,声音里染上了一丝遥远的怀念与沉重:

“又是这样的雨天啊……真令人怀念。”

“很多年前,我第一次来到日本。飞机落地,打开舱门,外面下着的就是这样的雨。” 他微微眯起眼睛,仿佛能感受到当年的湿冷,“风又湿又冷,那寒气,像是能钻透皮肉,直接冷到人的骨头里。”

“这里很多人都知道,我并非生在日本。” 他坦然承认这个并非秘密的事实,“得以被诸位推举为大家长,对我而言,是无上的光荣,也是沉甸甸的责任。”

“但是,” 他话锋一转,语气陡然变得沉痛而自责,“在过去的十年里,我确实有极大的失职。我想,诸位心里都清楚。”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全场,没有人敢与之对视。

“在过去的十年里,我们失去了很多曾经掌控的地盘,也损失了许许多多优秀的同胞。”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痛惜,“每年,我都要出席各种各样、大大小小的葬礼,穿着黑色的和服,戴着墨镜,不是为了遮掩身份,而是为了掩饰我眼中的悲痛。”

“战后的日本越来越繁荣,我们家族也随之兴盛,实力看似与日俱增。” 他的语调渐升,带着一种压抑的激愤,“但是!我们的敌人——那些隐藏在黑暗中的、与我们流淌着相似却更加污秽血液的敌人——他们也越来越壮大!而我们,未能将他们击溃!甚至,在某些方面,我们正在节节败退!”

“这些并非政宗先生您的责任!” 风魔家主再次出声,语气激动,“在与那些‘魔鬼’对抗的漫长战争中,您始终身先士卒,呕心沥血!如果没有您的领导与运筹,家族的局面只会比现在更加危急、更加不可收拾!”

橘政宗抬手,做了个温和但坚决的制止手势,示意风魔家主不必再说。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目光变得锐利而坚定,如同出鞘的宝刀,缓缓划过每一张屏息凝神的脸。

“今天,把诸位从各地紧急召回,齐聚于此,不为别的,只为了一件事。”

他顿了顿,让这句话的重量完全沉入每个人的心底。

然后,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如同惊雷炸响在每个人耳畔:

“各位,”

他自问,随即自答,答案冰冷而血腥,揭开了今夜集会的真正核心。

“是谁,一直在和我们作对呢?”

“是猛鬼众啊。”

他轻轻吐出这个名字,却让殿内温度骤降。

“我们每个人,从出生那一刻起,就被一个诅咒缠绕。这个诅咒随着我们的血脉,代代相传。”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悲哀的宿命感,“在外人看来,我们体内流淌的龙之血统,是力量,是天赋,是值得自豪的高贵象征。但在我们内心深处,在漫长的历史教训面前,我们比谁都清楚——”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痛彻心扉的嘶哑:

“那是魔鬼!它成就了我们中的某些人,赋予我们超越凡人的力量与寿命;但它也无情地毁掉了另一些人,将他们拖入疯狂的深渊,变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

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灯,缓缓巡视着整个会场,掠过每一张或年轻或苍老、或坚定或惶恐的脸。

“诸位今天能安坐在这里,身着华服,手握权柄,是因为你们足够幸运,拥有相对‘稳定’的血统,能够控制住心中的‘鬼’。” 他的话语如同锋利的冰锥,刺向众人潜意识中不愿触碰的角落,“但是,请你们想一想——”

他的声音陡然变得极其轻柔,却带着更加刺骨的寒意:

“如果你们生下来,就像那些被记录在家族监控名单上、等待被评估、甚至最终被‘抹杀’的人一样呢?如果你们的血统不稳定,时刻面临堕入‘鬼’道的风险呢?”

“你们对于那些因为血统失控而被家族‘处理’掉的‘家人’,内心深处,究竟是什么感受?”

本殿之内,一片死寂。

无人回答。这个问题在蛇岐八家内部,是禁忌中的禁忌,是包裹在华丽和服与森严制度下,最血淋淋、最令人痛苦迷茫的核心悖论。没人愿意回答这个问题,也没人愿意冒着风险去给这个问题下结论。

只有窗外的暴雨,依旧不知疲倦地倾泻着,雷声在远山滚动。

在这片仿佛连时间都冻结的寂静中,橘政宗轻轻地、用一种近乎梦呓般的、充满疲惫与悲悯的语气,给出了他自己的答案:

“我只感到……难过啊。”

“他们……是我们的家人。他们犯了错,触犯了绝不可逾越的铁律,所以被处决。但是……他们终究,还是我们的家人啊。”

他抬起眼,眼中似乎有微弱的水光闪烁,声音低不可闻,却清晰地烙印在每个人心头:

“我只是觉得……很难过。”

政宗先生的话语如同一块投入冰面的巨石,先前的压抑死寂被彻底击碎,取而代之的是暗流汹涌的惊涛和无声的骇浪。

“可在日本,我们只有一个敌人,那就是猛鬼众!” 他的声音变的斩钉截铁起来,目光灼灼,“但我们扪心自问,为何千年来,我们始终无法将其彻底消灭?为何它如同附骨之疽,斩之不尽,杀之不绝?”

下方依旧是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这个问题太过沉重,答案也太过残酷,无人愿意、或者说无人敢轻易触碰。

许久,在一片压抑的寂静中,樱井家主用几乎轻不可闻的声音叹息道:“因为……所谓猛鬼众,其实……都是我们自己的同胞啊……”

这句话轻飘飘的,却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精准地刺中了每个人心中最隐秘、最不愿承认的角落。

“正是如此!” 橘政宗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揭露真相的悲怆,“因为猛鬼众,就是我们的同胞!和我们流淌着完全相同、甚至更为‘纯粹’的血!猛鬼众中的每一个‘鬼’,最初都诞生于我们家族的子宫。是你们的兄弟、姐妹、子侄,甚至可能是……未来的儿女!”

他的话语如同冰雹,砸在每个人头顶。

“你们的后代,都有可能变成‘鬼’!更残酷的是,往往龙血越纯粹、天赋越出色的孩子,堕落为‘鬼’的风险就越高!猛鬼众,就是我们蛇岐八家挥之不去的影子!” 他张开双臂,仿佛要拥抱这无边的黑暗,“而人,只要站在光下,又怎么可能没有影子呢?只要我们家族还在繁衍,血脉还在延续,后代中就总会有新的‘鬼’诞生!鬼聚集在一起,就是新的猛鬼众。这道如影随形的诅咒,已经跟随了我们上千年。这是我们的宿命!是我们血脉中无法挣脱的、悲哀的轮回!”

他的声音激昂,充满了对命运的控诉与不甘。但说到最后一句时,他忽然停顿,然后,语气如同沸腾的岩浆骤然冷却,变得异常平淡,平淡得让人心头发冷:

“是时候……把这该死的宿命,彻底斩断了。”

他缓缓坐下,目光扫过全场。

“这件事,总要有人来做。而现在,趁‘那些人’还在日本,正是终结这一切的……最佳时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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