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梅香(1/2)
六月的风裹着热浪撞在招生办的玻璃窗上,留下一层薄薄的水汽。张红梅抬手把滑落的碎发别到耳后,指尖触到鬓角新冒的白发时顿了顿——那根白发是上周审核专项计划档案时发现的,当时她对着一摞厚厚的材料熬到后半夜,晨光透过窗帘缝照进来时,就看见办公桌上的小镜子里,那丝银白格外扎眼。
桌上摊着的招生手册被风扇吹得边角卷起,塑料封皮上印着的“xx大学202x年招生简章”早已被反复摩挲得泛白。她伸手按住手册,目光落在“临床医学”那栏专业介绍上,指尖顺着“培养基层医疗人才”的字样慢慢划过——这是她在省教育考试院招生科待的第十八个夏天,也是她主动申请负责偏远地区专项计划的第五年。每年这个时候,她的办公桌总会堆起比人还高的档案袋,每个档案袋里都装着一个偏远地区孩子的未来,而她的任务,就是在这些密密麻麻的数字和文字里,找到那些不该被埋没的光。
办公桌上的电话突然响了,尖锐的铃声划破午后的安静,惊得窗台上那盆绿萝都晃了晃。张红梅接起时,听见电话那头传来急促的男声,带着西北口音特有的沙哑,像是被风沙磨过的粗砂纸:“张老师吗?我是六盘山中学的王校长啊!您还记得我们学校的云飞不?就是数学考了满分的那个娃!他体检报告好像出了点问题,招生系统里显示‘待复核’,这可咋整啊?这孩子能不能参加专项计划啊?”
“云飞”这个名字,张红梅不仅有印象,还特意在档案袋上画了个红圈。上周审核材料时,她从一堆档案里翻出这个名字,总分623分,数学150分满分,理综289分,在今年竞争激烈的专项计划里,这个成绩足以稳稳冲进临床医学专业。更让她在意的是,档案袋最底下夹着一份村委会写的推荐信,泛黄的信纸上是用毛笔写的字,笔画有些颤抖,却字字恳切:“云飞同学系本村首个突破重点线考生,母久病卧床,父以养羊维生,家徒四壁。该生高中三年未添新衣,常以馒头咸菜为食,却将奖学金尽数分予更贫之同学,人品端正,志向远大,望贵校予以垂青。”
当时她就把这份档案单独放在了抽屉里,想着等审核完所有材料,再跟医学院那边打个招呼,这样的孩子,不能因为任何意外错过机会。
“王校长您先别急,”张红梅一边安抚着电话那头的人,一边拉开抽屉,翻出标着“云飞”的档案袋,金属拉链拉开时发出“哗啦”一声请响,“您先在电话里说,系统提示的复核原因是什么?是视力问题还是其他指标异常?”
“我也不太懂啊,”王校长的声音更急了,还夹杂着隐约的电流声,“就是学校负责招生的老师说,系统里跳出来一行字,好像是‘肝功能指标异常,建议进一步检查’。张老师,您是懂行的,这肝功能异常,会不会影响录取啊?临床医学是不是对身体要求特别严?这孩子要是没学上,可就真毁了!”
张红梅的心沉了一下。她早年在医学院读过三年书,后来因为家庭原因转去了教育学,但基础的医学知识还在。肝功能指标异常确实是临床医学招生的“敏感项”,但异常分很多种——可能是过度劳累导致的转氨酶暂时性升高,也可能是营养不良引发的代谢紊乱,甚至可能只是体检前一天吃了油腻食物造成的误差,不一定就是严重的器质性疾病。可招生系统的规则是“一刀切”的,只要指标不在正常范围内,就会被标记为“待复核”,而很多时候,复核的流程繁琐又漫长,不少孩子就是在这段时间里错过了机会。
“王校长,您听我说,”张红梅拿起笔,在笔记本上快速记下“云飞 六盘山中学 肝功能异常”几个字,笔尖划过纸张时发出清晰的“沙沙”声,“您现在就联系云飞,让他明天一早就去县医院做全面检查,必须包含肝功能五项、腹部b超和乙肝两对半这三项,检查前一天晚上别熬夜,别吃油腻的东西,早上空腹去抽血,这样结果才准。”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您让他跟医院说清楚,是大学招生需要的体检复核报告,让医生在结论栏里写清楚异常原因,最好能附上建议。检查结果出来后,您让他第一时间扫描发给我,纸质报告也用顺丰寄过来,地址我一会儿发短信给您。”
“好好好!我现在就去联系他!”王校长的声音终于松快了些,“张老师,真是太谢谢您了,您要是不帮忙,我们这些偏远地区的学校,真不知道该找谁去!”
“这是我应该做的,”张红梅轻声说,“专项计划本来就是为了给偏远地区的孩子多一条路,不能让一次可能有误差的体检,断了孩子的希望。”
挂了电话,张红梅起身去茶水间接水。走廊里的空调坏了,热气裹着纸张的油墨味扑面而来,让她忍不住皱了皱眉。路过会议室门口时,听见里面传来两个年轻老师的说话声,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地飘进她的耳朵里。
“你听说了吗?就是那个六盘山的学生,叫云飞的,体检出肝功能异常,临床医学专业肯定不会要他吧?”说话的是今年刚入职的小李,语气里带着点看热闹的意味。
“肯定啊!”另一个声音接了话,是负责本科招生的小赵,“临床医学对身体要求多高啊,万一有乙肝什么的传染病,到时候在医院实习,传染给病人或者同学,学校还得担责任。去年就有个学生隐瞒病史,结果开学没俩月就被查出来了,学校不仅把人劝退了,还被教育厅通报批评,现在谁还敢冒这个险?”
“就是说啊,这种有风险的学生,还不如直接刷掉,省得后面麻烦……”
张红梅停下脚步,指尖捏着水杯的把手,指节微微泛白。她在招生办待了十八年,见过太多这样的情况——年轻的招生老师只盯着表格上的数字和指标,却忘了每个数字背后都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忘了那些在贫瘠土地上拼命生长的孩子,要付出比城里孩子多多少倍的努力,才能站在同一个起跑线上。
她推开门,会议室里的两个年轻人瞬间安静下来,看到是她,脸上立刻露出尴尬的笑容。“张老师……”小李讷讷地开口,手不自觉地攥紧了手里的文件夹。
张红梅没发火,只是走到他们面前,目光平静地看着两人:“没拿到最终的检查报告之前,不要轻易下结论。六盘山那边的条件,你们可能没见过——有些孩子高中三年,每天要走两小时山路去上学,中午只能啃冷馒头,晚上在煤油灯下刷题到半夜,营养不良和过度劳累是常有的事,这些都可能导致肝功能指标暂时性异常。”
她顿了顿,声音里多了几分郑重:“我们做招生工作,手里握着的是孩子的未来。不能只看冰冷的指标,更要看看指标背后的故事。如果因为一次可能的误差,就把一个有潜力、有志向的孩子拒之门外,我们对得起‘教育者’这三个字吗?”
小李和小赵的脸涨得通红,头埋得低低的,连声道:“张老师,我们知道错了,以后不会再乱说了。”
张红梅没再多说,转身走出会议室。茶水间的水龙头有点漏水,水滴落在不锈钢水槽里,发出“滴答滴答”的声响,像是在敲打着她的心事。她接了杯温水,看着水面上自己模糊的倒影,想起了二十年前的自己。
那时候她也是六盘山脚下的一个穷丫头,高考那年考了全县第二,却因为体检时查出“心脏杂音”,被心仪的医学院拒之门外。就在她以为自己只能回家种地时,当时的招生老师特意从省城赶来,带着她去大医院做了全面检查,最后确诊只是生理性杂音,不影响正常生活,硬是帮她争取到了补录的名额。
也就是从那时起,她在心里暗暗发誓,将来一定要成为像那位老师一样的人,为更多偏远地区的孩子撑起一把伞。
回到办公室,张红梅没有立刻处理其他档案,而是先拨通了医学院招生办的电话。接电话的是她的老同学李建国,两人当年在医学院是同班同学,后来李建国留在了学校任教,现在已经是医学院招生办的主任。
“红梅?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了?”李建国的声音带着熟悉的爽朗,“是不是又到了给专项计划的学生‘说情’的时候了?”
张红梅笑了笑,语气却带着几分急切:“老李,还真让你说中了。有个叫云飞的孩子,六盘山中学的,专项计划报了你们临床医学,总分623分,数学满分,成绩特别好。就是体检的时候查出肝功能指标异常,系统标了‘待复核’,我觉得这孩子可能是太累了,想跟你商量商量,能不能给个复核的机会?”
电话那头的笑声顿住了,李建国的语气瞬间严肃起来:“红梅,不是我不给你面子,你也知道学校的规定。去年那个乙肝的学生,闹得多大啊——同宿舍的学生家长集体上访,教育厅还派了调查组来,最后学校赔了几十万,还被取消了当年的评优资格。现在学校对体检这块抓得特别严,凡是涉及传染病风险的,一律从严处理,我就算想帮你,也没这个权限啊。”
“我知道你的难处,”张红梅叹了口气,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桌上的档案袋,“但这个孩子不一样。他的档案你肯定没看,我给你念念村委会的推荐信——‘母久病卧床,父以养羊维生,家徒四壁,却将奖学金分予更贫之同学’。他报临床医学,不是为了留在大城市当医生,是想回六盘山,给家乡的人看病。”
她的声音里多了几分恳求:“老李,你还记得我们去六盘山义诊的时候吗?那边的乡镇医院,连个能做阑尾炎手术的医生都没有,老乡们得了急病,要翻两座山才能到县医院,有时候在路上就耽误了最佳治疗时间。云飞这样的孩子,根在那里,心也在那里,他要是能学成回去,比任何一个城里的学生都更能扎根基层,更能帮到那些老乡。”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久到张红梅都以为李建国要拒绝了,才听见他叹了口气:“你啊,还是老样子,见不得孩子受委屈。行吧,你让孩子把最新的检查报告寄过来,我找肝病科的张主任帮忙看看,他是这方面的权威,要是他说没问题,我就跟学校领导申请特批,争取给孩子一个机会。”
“太谢谢你了老李!”张红梅的声音一下子亮了起来,“我这就让孩子尽快去做检查,报告一出来就给你寄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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