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职业班的老隋(1/2)

九月的太阳把汽修车间的铁皮顶晒得发烫,空气里飘着机油和铁锈混合的味道。老隋站在车间门口,手里攥着那张被汗水浸得发皱的花名册,指腹反复摩挲着汽修一班四个字。三十多个穿着蓝色工装的少年勾肩搭背地往里涌,有人把扳手当玩具抛着玩,有人对着墙角的消防栓撒尿,还有人正用手机拍车间里的报废车,嘴里念叨着拍个段子发快手上。

都站好了!老隋的声音混着气泵的嗡鸣炸开来。他年轻时在机床厂练过喊号子,声音穿透力极强,少年们像是被按了暂停键,纷纷转过头看这个穿着洗得发白的的确良衬衫的男人。他的额角有块月牙形的疤痕,在阳光下泛着浅粉色,那是二十六岁那年操作铣床时,铁屑飞溅留下的记念。

我叫隋建国,以后是你们的班主任。他把花名册往绿色的工具箱上一拍,金属碰撞声让最后排那个染着黄毛的男生哆嗦了一下。那男生耳朵上挂着银色耳钉,工装袖口故意撕开两个口子,露出胳膊上纹着的骷髅头。记住了,来这儿不是混日子的。老隋的目光扫过一张张带着桀骜的脸,三个月后,谁能把这台解放牌发动机拆了再装上,谁才有资格说自己是学汽修的。

黄毛男生嗤笑一声,踢了踢脚边的扳手:隋老师,现在谁还修解放牌啊?早淘汰了。他身边的男生们哄笑起来,有人吹了声口哨,有人开始模仿卡车喇叭声。

老隋没动怒,转身从工具箱里拎出个锈迹斑斑的齿轮。齿轮边缘已经磨得有些圆滑,中心的轴孔却依旧规整。这是1983年的变速箱齿轮,他的拇指蹭过齿轮的齿牙,当年我在机床厂当学徒,就靠琢磨这玩意儿,三个月拿了技术能手。那时候你们爸妈说不定还在穿开裆裤。他把齿轮往黄毛手里一塞,你要是能说出这齿轮的模数,今天的活儿我替你干。

黄毛的手突然僵住,齿轮上的铁锈蹭在他白净的手心上,像块烙铁。他捏着齿轮翻来覆去地看,耳钉在阳光下闪了闪,最终还是把脸转向一边:谁稀罕知道这破玩意儿。周围的哄笑声渐渐小了,有人开始打量老隋额角的疤痕,有人低头研究自己工装裤上的油渍。

老隋把齿轮收回来,从讲台底下拖出个铁皮柜。柜子上着锁,他掏出钥匙拧开,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十几个玻璃罐,每个罐子里都泡着不同的零件。这个是气门挺柱,他举起一个长条形零件,磨损超过0.05毫米就得换,不然发动机会产生异响。他又拿起个带着弹簧的零件,这是离合器分离轴承,安装时必须保持清洁,有一点油污都可能导致打滑。

少年们的注意力渐渐被吸引过去,那个刚才对着消防栓撒尿的男生悄悄把拉链拉好,拍段子的男生也把手机揣回了口袋。老隋把零件一个个放回罐子里,玻璃罐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像某种特殊的上课铃。

翻开课本第三章,他用粉笔在黑板上写下发动机构造四个大字,粉笔灰落在他的肩膀上,像层薄薄的雪,今天我们从活塞连杆组开始讲起。

一、齿轮里的温度

第一个月的晚自习,教室里永远弥漫着躁动不安的气息。后排的男生聚在一起打扑克,用课本挡着当掩护;中间几个女生偷偷织毛衣,毛线球滚到过道上;靠窗的位置,黄毛正用圆规在课桌上刻字,刻的是陈浩到此一游——直到这时老隋才知道他的名字。

老隋每天都会搬个小马扎坐在讲台旁,一边擦着他那只锃亮的黄铜游标卡尺,一边盯着这群眼神飘忽的少年。他知道他们中的大多数是被家长逼着来的,中考成绩没上普高线,读职校成了无奈的选择。书包里藏着的不是汽修手册,而是翻得起毛边的游戏杂志,有的甚至还揣着烟盒,烟盒里塞着偷偷攒的零花钱。

周三晚上,老隋刚走出教学楼,就听见器材室后面传来金属碰撞的脆响。他悄悄绕过去,看见陈浩正蹲在地上,手里拿着根钢管敲打着什么。月光把少年的影子拉得很长,钢管顶端被打磨得异常锋利,边缘泛着冷光。

你要这玩意儿干嘛?老隋的声音惊得陈浩手一抖,钢管当啷落地。借着月光能看清,钢管上被刻了歪歪扭扭的花纹,像是某种帮派的标记,还沾着些银白色的油漆。

没、没干嘛......陈浩慌忙把钢管往身后藏,校服口袋里掉出张皱巴巴的诊断书。老隋捡起来,上面肝硬化晚期的字样刺得他眼睛生疼,患者姓名那一栏写着陈建军,职业是出租车司机。

你爸的病?老隋的声音软了下来。陈浩点点头,肩膀开始发抖,耳钉在月光下忽明忽暗:上周去医院,医生说要换肝......手术费要几十万。我想跟隔壁职校的那帮人约架,他们说打赢了能给五千块,够我爸买半个月的药。

老隋沉默了片刻,从口袋里掏出个用红绳系着的平安符。平安符的布料已经有些褪色,边角磨得发亮。这是我当年进机床厂时,我师傅给的。他把平安符塞进陈浩手里,掌心的温度透过布料传过去,他说干我们这行的,手上得有准头,心里得有敬畏。

陈浩捏着平安符,指腹蹭过上面绣着的二字,突然吸了吸鼻子:我爸以前也是修车的,后来开出租,他总说要是当年好好学技术就好了。

明天开始,放学后跟我去汽修车间。老隋拍了拍他的后背,我认识个开修理厂的朋友,他那儿缺个打下手的,管晚饭,一个月给你开两千。虽然不多,但比打架靠谱。

那天晚上,老隋陪着陈浩把钢管扔进了学校后面的炼钢炉。橘红色的火苗舔舐着金属,把那些歪歪扭扭的花纹烧得干干净净。陈浩看着钢管在火里慢慢变红、变软,突然说:隋老师,你额角的疤是怎么来的?

当年跟你一样,觉得自己啥都会。老隋望着跳动的火焰,操作铣床时没按规程来,铁屑飞出来,差点瞎了眼。我师傅把我骂了三天,说手艺不到家可以练,规矩坏了就没救了。

火苗渐渐小下去,剩下一堆暗红色的铁水。陈浩把平安符塞进贴身的口袋,突然弯腰捡起块没烧透的铁片:我能不能把这个带回车间?想练练焊接。

老隋笑了,额角的疤痕在火光下显得柔和了些:明天我教你气焊,不过得先把你的黄毛染回来。搞技术的,得让人看着踏实。

第二天早上,陈浩果然顶着一头黑发走进教室。虽然染发剂没涂匀,耳后还有些黄色的发根,但当他把校服袖口的破洞缝好时,后排打扑克的男生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二、扳手与情书

冬天第一场雪落下来的时候,班里的李伟开始不对劲了。这个总是低着头的男生,课本里夹着的照片上,有个扎马尾的姑娘笑得很甜。老隋在检查宿舍时发现,李伟的枕头底下藏着一沓没寄出去的情书,收信人地址是市重点高中的高三(二)班,收信人叫林晓雅。

她是我初中同学,李伟的手指绞着衣角,声音细得像蚊子哼,中考时她考上了重点高中,我没考上。她说等我能修得了她爸的车,就跟我见面。他从床底下拖出个纸箱,里面全是汽车杂志,每本都翻得卷了边。

老隋想起自己年轻时的事。当年他在机床厂,每次路过纺织厂门口,都会假装检修机器,就为了看一眼那个穿白大褂的检验员。那是他现在的妻子,当年梳着两条麻花辫,总在午休时坐在梧桐树下看书。后来他拿着自己攒了三个月工资买的蝴蝶牌缝纫机,硬是在她家楼下等了三个通宵,直到她父亲出来把缝纫机搬上楼。

光会修还不够。老隋从柜子里翻出本《汽车构造原理》,是他年轻时用过的版本,扉页上有钢笔写的密密麻麻的笔记。他在空白处写下一行字:机器要按规程修,日子要按真心过。他把书递给李伟,又从口袋里掏出张皱巴巴的电影票,周六下午有场汽车发展史的纪录片,我多买了一张。

李伟捏着那张边缘泛黄的电影票,突然站起来深深鞠了一躬。老隋看着他跑远的背影,摸出藏在教案里的照片。照片上的女人抱着个婴儿,站在机床厂门口笑得温柔,那是他的妻子,前年冬天在骑电动车接送学生的路上,被一辆失控的货车撞断了腿,现在走路还得拄着拐杖。

周六的纪录片放映厅里没几个人。李伟坐在老隋旁边,眼睛盯着屏幕上的福特t型车生产线,手里却在偷偷写着什么。老隋假装没看见,直到散场时发现他把写满字的纸塞进了口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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