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槐树下的目光(1/2)

九月的济南,暑气还没褪尽,附中校门口的老槐树却已悄悄攒起了细碎的绿荫。邵芳站在初一(3)班的教室门口,指尖捏着那张微微发皱的花名册,目光落在“云飞”两个字上时,指尖不自觉地顿了顿。

开学前的班主任会上,教导主任特意提过这个孩子:“左腿有点不方便,是小时候生病落下的,家长特意嘱咐过,别让孩子觉得特殊。”邵芳当时应了声“知道了”,心里却轻轻硌了一下。她教了八年书,带过的学生里,有调皮得能掀翻屋顶的,有安静得像影子的,却少有这样被“特意嘱咐”的。她抬眼望向教室,四十多张崭新的面孔正叽叽喳喳地晃着,像一捧刚摘的青苹果,唯有靠窗第三排的那个男孩,背挺得笔直,却没和旁边人说话,只是低头盯着桌角,右手无意识地摩挲着书包带。

“同学们安静一下。”邵芳推开教室门,高跟鞋踩在水磨石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教室里瞬间静了,所有目光都聚过来,那男孩也慢慢抬起头。邵芳看清了他的脸——皮肤是山东孩子常见的小麦色,眼睛很亮,像浸在水里的黑葡萄,只是左眼尾有颗小小的痣,随着眨眼轻轻动。他的目光和邵芳撞上时,没像别的孩子那样立刻躲开,反而轻轻眨了下眼,随即又垂下了睫毛。

“我是你们的班主任,邵芳,教语文。”她把花名册放在讲台上,尽量让语气放得柔和,“现在点到名字的同学,站起来简单介绍一下自己,不用太长,让大家认识就行。”

她从第一排开始点,一个个名字像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一阵又一阵的笑闹。轮到“云飞”时,教室里静了半秒。邵芳看见那男孩的肩膀轻轻抖了一下,然后他慢慢撑着桌子站起来。

他站起来的动作比别人慢半拍,左腿落地时,膝盖处有极轻微的弯曲,身体也跟着晃了一下,像被风轻轻推了推的芦苇。教室里有同学“咦”了一声,虽然很快被旁边人拉了一下,但那声音还是像细针,扎得空气都紧了紧。

云飞的脸瞬间红了,从耳根一直蔓延到脖子,他抿着唇,半天没说出话。邵芳心里一软,伸手轻轻敲了敲讲台:“云飞同学是吧?不用紧张,随便说两句就好,比如喜欢什么,或者暑假去哪儿玩了。”

她的声音放得很轻,带着点哄小孩的意味。云飞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又飞快地低下头,声音细得像蚊子哼:“我叫云飞,喜欢……喜欢看书。”说完,不等邵芳回应,就赶紧坐了下去,背比刚才挺得更直了,只是耳朵尖还是红的。

邵芳没再多说,继续点下一个名字。但她的目光却忍不住一次次往云飞那里瞟。他坐得很端正,双手平放在桌上,手指并拢,像个刚入队的小学生。只是不管旁边的男生怎么用胳膊肘碰他,他都没回头,只是盯着黑板,眼神却有些发空。

第一节课是语文课,讲《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邵芳讲到“不必说碧绿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栏”时,故意放慢了语速,目光扫过全班:“大家小时候肯定也有这样的‘百草园’吧?谁来说说自己小时候玩的地方?”

教室里立刻举起一片手,有说老家院子里的石榴树的,有说小区旁边的小公园的。邵芳点了几个同学,最后目光落在云飞身上,他没举手,指尖却在课本上轻轻划着“百草园”三个字。

“云飞,你呢?”邵芳轻声问。

云飞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她会突然叫自己。他犹豫了一下,慢慢站起来,这次动作比刚才稳了些,大概是适应了教室里的目光。“我……我老家院子里有棵梧桐树,”他声音比刚才清楚了点,“夏天的时候,我爷会在树下绑个吊床,我躺在上面看书。”

“梧桐树底下凉快吧?”邵芳笑着接话,“是不是还有蝉叫?”

云飞没想到她会接话,眼睛亮了亮,轻轻点头:“嗯,蝉叫得可响了,我爷说,那是在喊‘热死啦’。”

这话一出,教室里有人笑了起来。云飞也跟着勾了勾嘴角,虽然很快又抿住了,但那瞬间的笑意像投入静水的阳光,让他整个人都柔和了不少。邵芳看着他,心里悄悄松了口气——这孩子不是不爱说话,只是怕被盯着。

下课铃响的时候,邵芳特意走过去,假装整理讲台,低声对云飞说:“你刚才说的梧桐树,我小时候老家也有一棵,就是没你家的大。”

云飞正收拾课本的手顿了顿,抬头看她,眼里带着点惊讶。“真的?”

“真的,”邵芳点头,指了指他课本上的批注,“你这字写得不错,笔锋挺稳的。”

云飞的脸又红了,这次却没低下头,反而小声说:“我爷教我的,他以前是老师。”

“那你爷肯定是个厉害的老师。”邵芳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放学要是不急着走,可以去办公室找我,我那有本《济南的秋天》,老舍写的,你可能会喜欢。”

云飞眼睛更亮了,用力点了点头。

邵芳转身走出教室时,听见身后有同学问云飞:“你爷真的是老师啊?”云飞没说话,但邵芳仿佛能想象到他抿着唇、偷偷挺直背的样子。

日子像济南秋天的云,慢慢悠悠地飘着。邵芳渐渐发现,云飞其实是个很聪明的孩子。语文课上,他虽然不常举手,但只要邵芳提问,他总能答到点子上。有一次讲《论语》,邵芳问“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里的“习”是什么意思,班里同学都说是“复习”,只有云飞小声说:“可能是‘实践’的意思,学了之后去做,才会开心。”

邵芳眼睛一亮,当即表扬了他:“云飞说得对,‘习’在古代不光指复习,还有‘演习、实践’的意思。看来你不光看书多,还会动脑子。”

那天放学,云飞真的去了办公室。邵芳把《济南的秋天》给他,他捧着书,手指小心翼翼地摸着封面,像捧着什么宝贝。“谢谢邵老师。”

“不用谢,看完了可以拿来换别的。”邵芳给她倒了杯温水,“你平时上下学方便吗?家离学校远不远?”

“不远,我爸送我,骑电动车。”云飞喝了口温水,“有时候我也自己走,慢慢走,也能到。”

邵芳点点头,没再多问。她知道有些话不能问得太细,像剥洋葱似的,反而会呛到人。

但麻烦还是悄无声息地来了。

十月底的运动会,班里要报接力赛。体育委员是个高个子男生,叫张强,大大咧咧的,拿着报名表在班里喊:“谁跑得快?赶紧报上!”喊了一圈,最后目光落在云飞身上,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云飞,你……要不试试?不行也没事。”

这话其实没什么恶意,但落在云飞耳里,却像被人轻轻戳了戳伤口。他脸一沉,摇了摇头:“我不报。”

“不报就不报呗,凶什么。”张强嘀咕了一句,转身去问别人了。

邵芳正好路过教室,听见了这话。她走进来的时候,看见云飞正把脸埋在臂弯里,肩膀轻轻抖着。旁边的同学想安慰他,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尴尬地坐着。

邵芳走过去,没提接力赛的事,只是把一张纸条放在他桌上。纸条上是她抄的一句诗:“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

云飞慢慢抬起头,眼里还带着点红。邵芳笑着说:“这是郑板桥写竹子的,我觉得你就像竹子,看着细,其实挺结实的。”

云飞捏着那张纸条,指尖用力,把纸捏出了褶子。“邵老师,我是不是很麻烦?”他突然问,声音哑哑的。

邵芳愣了一下,随即摇头:“怎么会?每个人都有自己不方便的地方,我小时候还怕黑呢,晚上不敢一个人上厕所,得我妈陪着。”

云飞没想到老师会说这个,愣住了。

“真的,”邵芳说得煞有介事,“那时候我妈总笑我,说我是‘胆小鬼’。后来慢慢长大了,才敢自己走夜路。人嘛,总有个慢慢长大的过程,你也一样。”

她伸手,轻轻揉了揉云飞的头发,像揉自己儿子的头。云飞的头发软软的,带着点洗发水的香味。他没躲开,反而轻轻“嗯”了一声,声音里的委屈好像少了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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