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野雀(1/2)
九月的风卷着玉米地的潮气灌进窗缝时,云飞正蹲在灶台前添柴。灶膛里的火光舔着锅底,把他半边脸映得发红,听见院门口“哐当”一声响,他直起腰往窗外瞥了眼——大鹏抱着个鼓鼓囊囊的蛇皮袋站在枣树下,裤脚沾着泥,头发乱得像堆枯草,看见云飞探出来的脑袋,咧开嘴笑了,露出颗缺了角的门牙。
“飞哥!”他喊得脆生生的,声音还带着没褪尽的童音,“我跟我爷收完秋啦,俺爷让我来跟你住几天。”
云飞放下柴刀迎出去,接过蛇皮袋时沉得差点脱手,低头一看,里头是半袋刚刨出来的红薯,沾着新鲜的泥土。“你爷又让你跑腿,”他拍了拍大鹏后背,摸到一把骨头,“咋又瘦了?没给你饭吃?”
大鹏挠了挠头,往屋里瞟了眼,看见云飞妈正往炕上铺褥子,赶紧把鞋上的泥在门垫上蹭了蹭:“爷年纪大了,我多干点应该的。飞哥,我这回带了课本,晚上你还能给我讲题不?”
那是二〇一〇年的秋天,云飞十八,刚在镇上读完高中,没考上大学,在家帮着种几亩地,偶尔去县城打零工。大鹏十二,是邻省过来的,跟着他爷爷在村东头租了间土房住。他爸前几年在工地上摔没了,妈走得更早,爷孙俩靠着几亩薄田和村里的低保过活。云飞认识他是开春时,在镇上中学门口,看见几个半大孩子堵着他抢书包,大鹏攥着书包带不撒手,被推倒在泥地里还梗着脖子骂,眼睛亮得像淬了火的钉子。云飞上去把人赶跑了,拉他起来时,发现这孩子胳膊上青一块紫一块,校服袖口磨得发毛,却把书包护得紧紧的,里头的课本平平整整,写满了密密麻麻的笔记。
“我叫大鹏,”他当时仰着头跟云飞说,眼里还带着泪,却不肯掉下来,“我学习可好了,老师说我能考上县一中。”
云飞那会儿正愁在家闲着没意思,见他可怜又要强,便常叫他来家里吃饭。大鹏嘴甜,见了云飞妈就喊“婶子”,见了云飞爸就递烟,吃完饭主动洗碗,蹲在灶前烧火时还捧着课本看。云飞爸妈心软,总往他碗里夹肉,云飞更是把他当亲弟弟待——自己舍不得穿的球鞋给大鹏穿,打工赚的钱分一半给他买文具,晚上在煤油灯下,一边给大鹏讲数学题,一边听他讲学校的事。大鹏说他以后要考大学,考去济南,学建筑,将来给爷爷盖砖房,给飞哥盖砖房,盖得比村头老王家的还气派。云飞听着笑,摸他的头,觉得这孩子眼里的光,比灶膛里的火还亮。
这年冬天来得早,十一月就下了场雪。大鹏爷爷咳得厉害,躺炕上起不来,大鹏守在跟前伺候,几天没去学校。云飞买了些止咳药过去看,见屋里冷得像冰窖,大鹏正蹲在炉边给爷爷熬粥,手背冻得通红,裂了好几道口子。“飞哥,”他看见云飞,声音哑了,“我爷这样,我怕是不能上学了。”
云飞没说话,蹲下来帮他往炉子里添煤。煤烟呛得人眼睛发酸,他听见大鹏爷爷在炕上哼哼,翻了个身,嘴里含糊地念着“大鹏爹”。大鹏猛地红了眼,别过头去抹了把脸,把粥碗端到炕边,小声哄:“爷,喝粥了,热乎的。”
那天云飞把大鹏带回了家,让他跟自己睡一个炕。夜里雪下得大,窗户纸被风吹得哗哗响,大鹏翻来覆去睡不着,小声问:“飞哥,我爸要是还在,是不是就不用这么难了?”
云飞摸了摸他的头,黑暗里能看见他睁得大大的眼睛。“难啥,”云飞说,“有飞哥呢,你先在这儿住着,你爷那边我让我爸照看着,等开春你爷好点了,你接着上学去。”
大鹏没说话,往云飞身边凑了凑,像只受了惊的小兽。云飞能听见他压抑的哭声,细细的,钻人心。
开春时大鹏爷爷还是走了。办丧事那天,大鹏没哭,只是直挺挺地跪在灵前,给来吊唁的人磕头,额头磕得通红。送葬的队伍走过玉米地时,风吹得玉米苗沙沙响,云飞走在他旁边,想扶他一把,他却摆摆手,自己站稳了,说:“飞哥,我没事。”
爷爷走后,大鹏就彻底在云飞家住下了。云飞爸妈把他当儿子待,让他接着去镇上上学。大鹏起初还算听话,每天按时去学校,晚上回来还写作业。可没过多久,云飞就发现不对劲——他放学回来的时间越来越晚,身上偶尔会带着烟味,问他去哪儿了,他就含糊其辞,说跟同学讨论题。有一回云飞去镇上买东西,路过中学门口,看见大鹏跟几个染着黄头发的半大孩子勾肩搭背,往村外的网吧走,手里还攥着包辣条,笑得没心没肺。
云飞当时没喊他,站在树后头看着他进了网吧,心里堵得慌。晚上大鹏回来,云飞把他叫到院子里,枣树上的积雪还没化尽,冷得人直哆嗦。“你今天没去上课?”云飞问。
大鹏眼神闪烁了一下,梗着脖子:“去了啊,飞哥你咋这么问?”
“我在网吧门口看见你了。”云飞的声音沉了沉。
大鹏脸“唰”地白了,低下头,抠着手指头不说话。
“你爷走的时候跟我说啥了?”云飞盯着他,“他让我好好管着你,让你好好念书,考大学。你忘了?”
“我没忘!”大鹏猛地抬头,眼睛红了,“可上学有啥用啊?我爷念了一辈子书,还不是死在土房里?我爸没念书,不也照样挣钱?”
“你爸那是拿命换钱!”云飞急了,提高了声音,“你以为我愿意在家种地?我是没考上!你不一样,你学习好,你能出去!”
“出去又能咋样?”大鹏吼了回来,眼泪掉了下来,“我没爹没妈没爷爷了!我出去给谁盖砖房?飞哥,我累了,我不想念书了。”
云飞看着他通红的眼睛,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他知道大鹏心里苦,可他不知道该咋劝。那天晚上,两人谁都没说话,炕上空荡荡的,雪光透过窗户照进来,亮得人睡不着。
从那以后,大鹏就真的不去上学了。他跟着村里的人去县城打工,在建筑工地上搬砖,在餐馆里洗盘子,每天早出晚归。云飞劝过他几次,让他要么回学校,要么学个手艺,别这么瞎混。大鹏嘴上应着,该咋混还咋混。他开始染头发,穿花衬衫,兜里总揣着包烟,说话时带着股子痞气。有一回他从县城回来,给云飞带了件新t恤,笑着说:“飞哥,我挣着钱了,给你买的。”
云飞看着他手上磨出的茧子,又看他染得黄黄的头发,心里不是滋味。“钱留着自己花,”他把t恤塞回他手里,“别学那些不好的,好好干活。”
大鹏没说话,把t恤又塞过来,转身进了屋。云飞看着他的背影,觉得这孩子好像一下子长大了,又好像一下子离自己远了。
变故是在第二年夏天发生的。那天云飞爸要去镇上买化肥,翻遍了家里的柜子,也没找到藏在炕席底下的三百块钱。那是家里攒了好久的,准备给云飞妈买治腰疼的药的。云飞爸急得满头大汗,云飞妈坐在炕沿上抹眼泪:“是不是遭贼了?这日子咋过啊……”
云飞心里咯噔一下,想起前几天大鹏从县城回来,手里拿着个崭新的智能手机——那手机是刚上市的,要一千多块,大鹏说他是跟工友借的,可云飞当时就觉得不对劲。他咬了咬牙,转身往村东头的网吧跑。
大鹏果然在网吧里,正叼着烟,手指在手机屏幕上飞快地戳着,跟人视频聊天,笑得眉飞色舞。“大鹏!”云飞喊了他一声。
大鹏吓了一跳,回头看见云飞,脸上的笑僵住了,赶紧把烟掐了,把手机往兜里塞。“飞哥,你咋来了?”
“家里的钱是不是你拿的?”云飞走到他跟前,声音抖着,“我妈治病的钱,是不是你拿了买手机?”
网吧里的人都看了过来,大鹏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梗着脖子:“我没拿!这手机是我自己挣的钱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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