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南坡上的老槐树(2/2)
她是想守好的。可男人没守住,儿子也没守住。
建军走后的第三年,经人介绍,她嫁给了邻村的老陈。老陈是个木匠,老实人,前妻生女儿时没保住,就剩个闺女叫小芳,那年才十二。介绍人说“老陈心善,能对你好”,她看着建军的照片想了半宿,应了。她想着,或许换个地方,换种活法,就能把过去那些事压在心底。
可日子没给她这个机会。老陈的闺女小芳不待见她,第一天就把她带来的建军的照片扔在地上,用脚踩:“你别想当我妈!我妈才不会克死自己男人!”她捡起来,照片上的建军还在笑,她抹了把眼泪,没跟孩子置气。后来她给小芳缝棉袄,小芳剪碎了;她给小芳煮鸡蛋,小芳扔到了猪圈里。她都忍着,想着孩子小,忍忍就过去了。
直到有天夜里,小芳把她的铺盖扔到院子里,雪落在棉絮上,很快就白了一片。小芳叉着腰站在门口哭:“你走!我家不欢迎你!我爸说了,就是因为你,我妈才走的!”她转头看老陈,老陈蹲在门槛上抽烟,烟头在黑夜里亮了又灭,始终没说话。
那天晚上,她又走了。背着简单的包袱,里面只有建军的照片和那件没缝完的棉袄。走在月光下的田埂上,跟当年男人走时一样,鞋掉了一只也没顾上捡。她没回原来的村子,村里人都知道她改嫁了,回去怕是更难堪。她在镇子边缘租了间小土房,房后有棵老槐树,树干上能磨掉皮。她靠着给人缝衣服、捡废品过活,缝一件衣服能挣五毛钱,够买两个馒头。
偶尔会有以前的村民遇见她,在镇上的菜市场,惊讶地问:“珍书记?你咋在这儿?”她就笑笑,把手里的烂菜叶往篮子里塞:“换个地方过日子。”没人知道她夜里会拿出建军的照片哭,照片边角被摸得发毛;也没人知道她枕头下还压着当年当书记时的工作证,那上面的照片,她还年轻,梳着齐耳短发,眼神亮得很,嘴角带着笑。
去年冬天,云飞突然打来了电话。秀兰的儿子,那个她只在照片上见过的外甥。
“大姨,我妈说您一个人过,让我多给您打打电话。”云飞的声音很软,像春风吹过麦田,“我妈总说,当年她走的时候,您偷偷塞给她五十块钱,说让她好好过日子。我妈说那钱她存了好多年,没舍得花。”
杨秀珍攥着听筒,眼泪掉了下来,砸在洗得发白的衣襟上。那五十块钱,是她攒了半年的工资,一张十块的,两张二十的,还有十张一块的,她用红布包了三层,塞给秀兰时还嘱咐:“别让你男人知道,留着给孩子买糖吃。”秀兰走的时候,她送了老远,送到村口的老槐树下,看着妹妹的背影越来越小,心里跟剜了块肉似的——她这辈子,姊妹三个,大姐三岁时出痘没了,就剩她和秀兰,如今秀兰也走了,去了那么远的南方,远得像天上的云。
“大姨,我开春就去看您。”云飞说,“我妈也想来,可她去年冬天摔了一跤,腿还没好利索,我先替她去认认门。”
挂了电话,杨秀珍走到窗边,看着外面飘的雪。小土房的窗户玻璃破了块,她用塑料布糊着,风一吹“哗啦啦”响。她从柜子里翻出个旧布包,里面是她给云飞准备的东西——一双纳好的布鞋,黑灯芯绒面,鞋底纳得密密麻麻的,针脚比当年给建军纳的还匀;还有一小袋自己晒的干辣椒,红得发亮,秀兰以前最爱吃,总说“姐,你晒的辣椒比南方的香”。
雪下得大了,院子里的老槐树被雪压弯了枝桠,枝桠上挂着的旧麻绳晃了晃——那是她夏天晒衣服用的。她想起小时候,姊妹几个在槐树下跳皮筋,大姐要是还在,该有多大了?那会儿秀兰才到她腰那么高,扎着两个小辫子,跳皮筋时辫子一甩一甩的。她牵着建军的手,教他数树上的麻雀,阳光透过树叶洒下来,落在手背上,暖烘烘的。
“建军,”她对着空气轻声说,声音被风吹得散了些,“你表弟要来了,咱得把屋子收拾收拾。”她拿起扫帚扫雪,扫帚柄是老陈当年给她做的,磨得光溜溜的,握在手里温温的。扫帚扫过雪地,发出“沙沙”的响,雪落在她的头发上,白了一片,可她没觉得冷。
灶上的水壶又开了,白汽慢悠悠地往上飘,撞在房梁上,凝成水珠滴下来。她往灶里又添了把柴,火光把她的影子投在墙上,影子随着她的动作晃,像个鲜活的人。她想,等云飞来了,就给她煮碗饺子,放多多的辣椒,就像当年秀兰在家时那样。饺子要包白菜猪肉馅的,建军以前最爱吃,云飞说不定也爱吃。
风还在吹,雪还在下,可杨秀珍的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正悄悄地发芽。就像灶膛里的火,看着快灭了,添把柴,又旺了起来。她抬手抹了把脸,摸到眼角的泪,却笑了——等开春,窗台上的月季该开花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