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夜雨沥陈(2/2)

臻多宝走到他面前,仔细打量着他。赵泓的右臂还吊着绷带,行动时左腿似乎也有些不便,但精神尚好,眼神依然清亮。他看了许久,才缓缓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回来就好。”

他从袖中取出那枚瓷片,递还给赵泓。瓷片温润如初,天青的釉色在夕阳下流转着柔和的光泽。

赵泓接过瓷片,握在掌心,感受到那熟悉的温度。他看着臻多宝眼下的阴影和眼中的血丝,心中一暖,轻声问道:“这些日子,让你担心了。”

臻多宝摇头,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他转身走向书房:“进来喝杯茶吧,我刚得了些明前的龙井。”

两人对坐品茗,谁都没有提起那段担忧的日子。但彼此都明白,那些不眠的夜晚,那些无声的祈祷,那些在暴雨中独自站立的时刻,都是真实存在的。茶香氤氲中,他们偶尔对视一眼,便已胜过千言万语。

从那以后,每当赵泓出征,臻多宝都会在书房中摆上一盏长明灯,灯火不灭,直到赵泓平安归来的消息传来。而赵泓也会在每次出征前,将瓷片交给臻多宝,仿佛那不仅仅是一枚瓷片,更是一个护身符,一个誓言,一个连接着彼此的纽带,能保佑彼此平安,能让远隔千山万水的两颗心紧紧相连。

回忆的潮水渐渐退去,臻多宝的思绪被拉回现实。眼前的赵泓依然在微微颤抖,尽管裹着那件血污的战袍,但寒意似乎并未完全驱散。窗外的雨声依旧哗哗作响,仿佛要将所有的记忆、所有的牵挂、所有的担忧都冲刷干净,只留下此刻这间破败值房中的两个人。

臻多宝伸手再次探了探赵泓的额头,触手处依然冰凉。他心中一紧,目光急切地在值房内扫视。不能这样下去,必须想办法生火,必须让赵泓暖和起来。

他的目光落在墙角那堆废弃的卷宗上。那些卷宗纸张已经泛黄发脆,堆积如山,显然是被遗忘在这里多年的陈年旧档。或许...可以用来生火。

他小心翼翼地站起身,尽量不惊动闭目养神的赵泓,轻手轻脚地走到墙角。他抱起一摞卷宗,纸张散发出浓重的霉味,在昏暗的光线下,可以看见上面密密麻麻的字迹,记录着不知哪个年代的公务往来。他将卷宗抱到值房中央的空地上,又往返几次,堆起了一个小小的纸堆。

然后,他从怀中取出贴身收藏的火折子——这是文人随身携带以备不时之需的小物件,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会真的用上。他拔开铜帽,轻轻吹了吹,火星闪烁,随即燃起一小簇火苗。他将火苗凑近纸堆的边缘。

干燥的纸张极易燃烧。火苗起初只是舔舐着纸角,发出细微的“嘶嘶”声,随即迅速蔓延开来,橙红色的火焰“呼”地一声蹿起,照亮了整个值房。火光跳跃,在墙壁上投下摇曳的影子,将两人的身影拉得很长,交织在一起。

臻多宝扶着赵泓小心地靠近火堆,让他尽可能地吸收火焰散发的热量。他自己则守在旁边,不时添加纸张,保持火焰不熄。火光在赵泓脸上跳跃,为他苍白的面容添上了一丝血色,也让他紧蹙的眉头稍稍舒展。他的颤抖渐渐平息,呼吸也变得平稳、深沉了许多。臻多宝一直悬着的心这才稍稍放下,但他依然不敢有丝毫松懈,继续守在赵泓身边,如同最忠诚的卫士。

雨声渐弱,从倾盆大雨变成了淅淅沥沥的细雨,敲打在瓦片上的声音变得轻柔。值房内,火焰燃烧发出持续的噼啪声,与两人逐渐平稳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竟奇异地营造出一种安宁的氛围。在这与世隔绝的狭小空间里,时间仿佛变得缓慢,外界的纷争、危险、权谋都暂时远去。

臻多宝再次想起那句深藏在心底、几乎成为一种信念的话:“你守山河,我护着你。”

是的,无论是在朝堂的风云变幻中,还是在边关的烽火狼烟里,他们都在以自己的方式守护着彼此。赵泓用刀剑和鲜血守护大周的江山,守护着百姓的安宁,也守护着他臻多宝心中那份对公正与清明的理想;而他臻多宝则用笔墨和风骨守护着朝堂的底线,守护着心中的道义,也守护着赵泓在前线拼杀时,那个相对安稳的后方。这种守护不需要时时挂在嘴边,不需要轰轰烈烈的誓言,它早已融入彼此的血脉,成为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如同呼吸般自然。

“多宝...”赵泓忽然发出一声含糊的轻唤,缓缓睁开了眼睛。他的眼神起初有些迷茫,随即聚焦在臻多宝的脸上,逐渐变得清明而温柔。

臻多宝急忙俯身靠近:“我在。感觉如何?还冷吗?”他的声音里是掩饰不住的关切。

赵泓微微摇头,试图挤出一个笑容,但显然牵动了伤口,笑容变得有些扭曲:“好些了...这火...谢谢你...”他的声音依然虚弱,但比之前多了些力气。

“别说话,保存体力。”臻多宝制止了他,拿起旁边装着清水的皮囊,小心地递到他唇边,“慢慢喝,别急。”

赵泓顺从地就着他的手,喝了几小口微凉的水。清凉的液体滑过干涩的喉咙,带来些许舒适。但他的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臻多宝。在跳动的火光映照下,臻多宝的脸色也有些苍白,眼下有着浓重的阴影,嘴唇因为紧张和疲惫而微微抿着,显露出他此刻强撑的精神状态。但他依然守在这里,全心全意,毫无怨言。

“你也休息吧。”赵泓轻声说道,声音里带着心疼,“我没事了,你看,暖和多了。”

臻多宝摇头,语气坚定:“我不累。”但他眼中密布的血丝和眉宇间挥之不去的疲惫出卖了他。

赵泓看着这样的他,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他深吸一口气,忍着伤口传来的刺痛,缓缓地、尝试着坐起身来。

“你做什么?!”臻多宝吓了一跳,急忙伸手想要按住他。

“我真的没事了。”赵泓坚持道,靠着墙壁的支撑,一点点调整姿势,终于完全坐了起来。这个过程显然并不轻松,他额角又渗出细密的冷汗,呼吸也变得急促,但脸色确实比刚才红润了一些,眼神也恢复了往日的几分坚毅。

臻多宝见状,知道拗不过他,也不再强行阻止,只是小心地扶着他的手臂,帮他调整到一个相对舒适的姿势,让他稳稳地靠墙坐好。两人并肩坐在温暖的火堆旁,跳跃的火焰在他们眼中映出小小的光点,一时之间,值房内只剩下木柴燃烧的噼啪声和彼此近在咫尺的呼吸声。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已经完全停了。乌云散开,一弯清冷的月亮从云层缝隙中探出头来,将银辉洒在刚刚被雨水洗刷过的皇城屋瓦上,泛起一片湿漉漉的银光。几颗疏星在天幕上闪烁,宁静而遥远。值房内,火焰带来的温暖驱散了寒意,也驱散了方才生死一线的紧张气氛。

“多宝,”赵泓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而低沉,“等这一切真正结束,等你的身体养好,我们...去江南吧。”

臻多宝转过头,有些惊讶地看着他。月光和火光交织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深邃的阴影:“怎么突然提起这个?”

“不是突然,”赵泓缓缓摇头,目光投向窗外那方被月光照亮的夜空,仿佛能透过这破败的窗棂,看见遥远的、杏花烟雨的江南,“我想了很久了。江南气候温和,水系纵横,风光也好...最适合养伤,也适合...”他顿了顿,转过头,目光深深地看进臻多宝的眼睛里,“也适合过些平静安宁的日子。不再有朝堂的明争暗斗,不再有沙场的刀光剑影,只有...我们。”

他的声音很轻,甚至带着伤后的虚弱,但每一个字都说得异常清晰、异常认真。臻多宝知道,他不是在说一个遥不可及的幻想,而是真的在认真考虑,在规划一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实实在在的未来。

一股暖流从心底涌起,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比眼前的火焰更加温暖。臻多宝迎上他的目光,在那双总是坚毅沉静的眼眸深处,看到了前所未有的温柔与期待。他点了点头,没有多余的犹豫,声音平静而坚定:“好。我们去江南。”

简单的对话,寥寥数语,却蕴含着比任何山盟海誓都更重的承诺。他们都知道,前方的路绝不会平坦——伤势需要漫长的时间恢复,朝局的余波可能尚未平息,离开京城也意味着放弃曾经拥有的一切。但只要彼此相伴,携手同行,就没有什么难关不可逾越,没有什么未来不敢期待。

火焰渐渐低了下去,最后一点火星在灰烬中明灭几下,终于彻底熄灭。值房内再次陷入昏暗,只有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几道斑驳的光影。但依偎在一起的两个人,却都不再觉得寒冷。身体的温度可以依靠火焰,而内心的温暖,来自于紧握的双手,来自于无声的陪伴,来自于那份历经生死淬炼后愈发坚韧的情感。

夜深了,万籁俱寂。连宫墙外偶尔响起的更鼓声都显得遥远而模糊。臻多宝感到一阵强烈的倦意袭来,他不再强撑,轻轻地将头靠在赵泓未受伤的那一侧肩膀上,闭上了眼睛。赵泓则稍稍调整了姿势,让他靠得更舒服些,然后伸出那只尚且完好的手臂,轻轻地、却坚定地环住了他的肩膀。

值房外,月华如水,静静地流淌过这座刚刚经历了一场血雨腥风的皇城。值房内,两个伤痕累累的人相互依偎,在疲惫与伤痛中沉沉睡去,也在对未来的期许中,获得了短暂的、珍贵的安宁。

雨过天晴,夜尽天明。长夜终将过去,而新的日子,无论带着希望还是挑战,都正在不可阻挡地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