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十字架(2/2)

可是,随着行医年岁渐长,他目睹了太多医学的无力,见证了生命无可挽回的消逝,也承受了巨大的压力和内心的耗竭。有时深夜从一台失败的手术中走出来,面对家属绝望的眼泪,他会感到一种深沉的虚无和质疑:我的双手,真的能承载生命的重量吗?我的存在,真的能带来救赎吗?或许,灵魂的慰藉比肉体的救治更为根本?或许,他应该去传播福音,去安抚那些痛苦的心灵,而不是在手术台上与死神进行一场又一场胜算不明的搏斗?

这个想法像藤蔓,悄无声息地缠绕着他。他查阅过神学院的资料,甚至私下拜访过几位相熟的神父,聆听他们的生活和感悟。那种宁静、专注于精神世界、直接服务于信仰的生活方式,对他有着难以言喻的吸引力。

可是……

他紧紧攥住手中的十字架,金属边缘硌得掌心生疼。他想起了母亲。

几天前,他难得回了一趟家(不是父亲留下的那座大宅,而是母亲现在居住的、更温馨的公寓)。饭后,他陪着母亲在阳台喝茶,犹豫再三,还是以非常迂回的方式,提起了自己对未来的一些“不同想法”。

母亲当时正在修剪一盆茉莉花,闻言,剪花的动作顿住了。她没有立刻回头,安正原只看到她挺直的、略显单薄的背影。

过了好一会儿,母亲才放下剪刀,转过身。她的脸上没有惊讶,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深沉的、几乎让安正原心碎的平静。

“正原啊,”母亲的声音很轻,却像锤子一样敲在他心上,“你知道的,你舅舅,很小的时候就进了修道院。你姨妈,一生未婚,在教会学校服务到老。还有你早逝的表哥,他最后的愿望也是成为一名修士。”

母亲顿了顿,目光落在安正原脸上,那目光里有爱,有理解,但更有一种不容动摇的坚决:“我们家族,已经有三个孩子,把一生奉献给主了。他们选择了那条路,我尊重,并且以他们为荣。”

她向前走了一步,握住安正原的手。母亲的手温暖而干燥,却异常有力。

“但是正原,你不一样。”母亲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你是医生,你救死扶伤,你每天都在用你的方式践行主的仁爱。这条路同样神圣,同样有价值。妈妈不需要家里再多一个神父或修女了。”

她深吸一口气,语气陡然变得无比郑重,甚至带着一丝罕见的狠厉:“如果你真的有那种想法,想放弃你现在做得好好的、拯救了那么多孩子的工作,跑去修道院……那我就打断你的腿。我说到做到。”

安正原当时愣住了。他从未见过母亲用如此严厉、甚至近乎威胁的语气说话。他知道母亲是认真的。那句“打断你的腿”当然不是字面意思,但那决绝的态度,比任何劝阻都更有力。

母亲松开手,重新拿起剪刀,继续修剪花枝,声音恢复了往常的柔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定论:“好好当你的医生,安德烈。那里才是你需要发光发热的地方。至于其他的念头,趁早打消。”

回忆到此戛然而止。安正原苦笑一下,将十字架吊坠收回衬衫内侧,贴着胸口的位置,那里传来一点冰凉的触感。

母亲的反对如此坚决,出乎他的意料,也让他陷入更深的矛盾。他尊重母亲的意愿,也爱她,不想让她失望伤心。可心底那个关于信仰召唤的声音,并没有因此消失,只是被暂时压抑,在夜深人静或极度疲惫时,又会悄然响起。

他到底该怎么办?是遵从内心那模糊却持续的召唤,还是听从母亲的恳求(威胁),继续留在医院,做那个温和善良、却时常感到力不从心的小儿外科教授安正原?

选择似乎无论朝向哪边,都会带来遗憾和痛苦。

阳光依旧明媚,孩子们的欢笑无忧无虑。安正原却觉得,自己正站在一个看不见的十字路口,前方迷雾重重,而他手中,没有地图。

他拿起凉透的午餐,食不知味地吃了几口。下午还有门诊,那些生病的孩子们需要他。至少此刻,在这个角色里,他是被需要的,他的存在是有明确意义的。

至于那个关乎灵魂去向的重大抉择……或许,只能交给时间,或者,交给更清晰的启示了。

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白大褂,将所有的迷茫和挣扎暂时锁回心底深处,脸上重新挂起那抹让人安心的温和笑容,朝着门诊楼走去。

花园里,十字架的影子,被阳光拉得很长,沉默地投在石子小径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