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可能性(1/2)

2002年2月,大邱。

冬天的尾声还残留着寒意,但街道两旁的樱花树已经蓄势待发,枝头冒出点点嫩芽。许兴文从考场走出来时,天空是那种考试季特有的、过于明亮的蓝色。他深吸一口气,冷空气涌入肺部,带着这座城市特有的气息——家乡的气息,也是他即将离开的气息。

“兴文啊!”

母亲站在校门口的人群中,用力挥手。她穿着厚实的灰色大衣,围巾在风中微微飘动,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紧张和期待。许兴文穿过人群走向她,手里的准考证已经被汗浸得有些发软。

“怎么样?题难吗?时间够不够?作文题目是什么?”母亲一连串的问题像往常一样抛出来,但她的手轻轻搭上他的肩膀,那是安抚的动作。

“还可以。”许兴文简单地说,把准考证塞进书包,“比模拟考简单些。”

母亲仔细观察他的表情,然后松了口气:“那就好。你爸已经在餐厅订了位置,说要给你庆祝考试结束。他还邀请了张检察官一家,你记得要有礼貌……”

“妈。”许兴文打断她,声音有些疲惫,“我不想见张检察官。”

“兴文,”母亲的手紧了紧,“你爸爸是为了你好。张检察官的儿子去年考进了首尔大学法学院,他可以给你很多建议……”

“我不需要他的建议。”许兴文说,但语气已经软化下来。他不想让母亲为难,尤其是在今天。

回家的车上,母亲一直看着窗外。许兴文知道她在想什么——想接下来那顿注定尴尬的庆祝晚餐,想父亲对他未来的规划,想这个家表面维持的平静之下,那些已经无法修复的裂痕。

父亲许载宪是在晚饭前十分钟到家的。他脱下检察官制服,换上熨烫整齐的衬衫和西装裤,每一粒纽扣都扣得一丝不苟。这是许兴文从小就熟悉的形象——严谨、威严、不容置疑。

“考得如何?”父亲在玄关一边换鞋一边问,眼睛没有看他。

“正常发挥。”许兴文说。

“正常发挥是多少?”父亲终于看向他,眼神锐利,“你的模拟考成绩波动很大,最后一次比前一次掉了十五分。我说过,考试最重要的就是稳定。”

“载宪啊,”母亲从厨房探出头,“先让孩子休息一下。餐厅订的七点,我们该出发了。”

父亲没再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但那沉默比批评更让许兴文难受。

晚餐在市中心一家高级韩定食餐厅的包间里进行。张检察官果然带着夫人和儿子来了。张检察官的儿子张志勋比许兴文大一岁,戴着金丝边眼镜,说话时喜欢引用法律条文,举手投足间已经有了未来律师的模样。

“兴文这次考得不错的话,可以考虑首尔大学的商学院。”张检察官抿了一口烧酒,对父亲说,“我听说他们今年的招生政策有些调整,但志勋可以帮忙打听一下。”

“多谢张检察官费心。”父亲举杯致意,脸上是许兴文熟悉的、在社交场合专用的笑容,“我也是这么想的。这孩子数学和逻辑不错,适合商科。”

许兴文低头看着盘子里的食物,精致的菜肴此刻尝不出任何味道。他知道父亲为他规划的道路——首尔大学商学院,然后去美国读mba,回国后进入大企业或金融机构,最好是能考取律师资格,像父亲一样在司法界或商界立足。

一条清晰、稳妥、体面的道路。

一条和他父亲越来越像的道路。

“兴文怎么想?”张检察官突然问。

桌上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许兴文抬起头,看到父亲眼中一闪而过的警告——不要说不该说的话。

“我还在考虑。”他听到自己说,声音平静得不像自己,“成绩出来之后才能做决定。”

这个回答显然让父亲满意。他点点头,重新加入和张检察官的对话。话题转向了最近的司法改革和经济形势,大人们的声音在包间里回响,像背景噪音。

许兴文看向窗外。大邱的夜景不如首尔繁华,但也有自己的温暖灯火。他想起小时候,父亲还不是检察官,只是一个普通的公务员。周末会带他去北城路的书店,让他挑任何想看的书。那时的父亲会蹲下来,认真听他说为什么想要那本关于星星的书而不是漫画。

“因为星星很远,”六岁的许兴文说,“我想知道它们的故事。”

父亲笑了,那种笑容后来很少再出现:“那我们就买这本。不过你要答应爸爸,看完之后要讲给爸爸听。”

后来父亲考上了检察官,工作越来越忙,笑容越来越少。再后来,父母开始吵架,关于钱,关于时间,关于这个家越来越像旅馆。然后就是离婚,父亲搬出去,母亲独自带着他生活。一年后,父亲再婚,新的妻子生了裴珠泫。

许兴文不恨父亲,也不恨那个同父异母的妹妹。但他害怕——害怕成为父亲那样的人。在追求事业成功的过程中,逐渐失去温度,失去倾听的能力,失去蹲下来看世界的视角。

“失陪一下。”他站起来,离开包间。

洗手间的镜子前,许兴文看着镜中的自己。十八岁,眉眼间已经有了父亲的轮廓,但眼神不同——父亲的眼神像刀,他的眼神像什么呢?他自己也不知道。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是李翊晙——他在准备医学特长生考试时认识的补习班同学,一个来自釜山、梦想成为神经外科医生的家伙。

【考完了?感觉如何?我最后一题时间不够乱写的,完了完了。】

【差不多。你什么时候回首尔?】

【明天。要不要一起?我买了ktx的票,下午两点那班。】

许兴文盯着手机屏幕。李翊晙不知道他的家庭情况,只以为他是个普通的大邱考生。他们在补习班认识时,许兴文说自己的志愿是“医学院”,没说那是他偷偷填的,没说那是违背父亲意愿的选择。

【好。一起。】

【爽快!那明天车站见。对了,蔡颂华说她考得不错,金俊完那家伙肯定又全做完了,杨硕亨估计在对着答案唉声叹气,安正原可能已经在祈祷了。我们六个首尔见啊!】

许兴文看着这条消息,嘴角不自觉地上扬。这五个人是他在补习班认识的,来自韩国各地,都梦想成为医生。他们一起刷题到深夜,一起在便利店吃泡面,一起讨论那些复杂的生理学图表。和他们在一起时,许兴文不需要是“许检察官的儿子”,只需要是“想成为医生的许兴文”。

回到包间时,晚餐接近尾声。父亲正在和张检察官讨论什么,看到他回来,点了点头:“正好。张检察官说可以帮忙写推荐信,如果你决定申请商学院的话。”

“谢谢张检察官。”许兴文礼貌地说,然后看向父亲,“爸,我明天要去首尔。”

父亲皱眉:“去首尔?成绩还没出来,你去首尔做什么?”

“和李翊晙他们约好了。”许兴文说,“想在成绩出来前,去看看各大学的校园环境。”

这个理由合情合理。父亲犹豫了一下,还是点头了:“去吧。注意安全,每天给你妈妈打电话。”

“我会的。”

那天晚上,许兴文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书桌上放着厚厚一摞志愿填报指南,最上面是父亲用红笔圈出的几所大学的商学院信息。抽屉深处,藏着他自己整理的医学院资料——首尔大学、延世大学、高丽大学,还有那所后来他们六个人都考上的医科大学。

他知道自己在冒险。如果被父亲发现他偷偷改了志愿,如果没考上医学院,如果考上了但父亲坚持要他复读重考……

但如果不试一次,他可能会后悔一辈子。

凌晨两点,许兴文悄悄起床,打开电脑。屏幕上,志愿填报系统的页面在黑暗中发出幽幽的光。他的考生号、密码、身份证号——这些他都背熟了。父亲以为他会等到成绩出来后再填报,但许兴文知道,有些决定必须提前做。

鼠标在“第一志愿”的选项上悬停。下拉菜单里有几十个选择:商学院、法学院、工学院、医学院……

他的手在抖。

闭上眼睛,他想起很多画面。想起小学时班上有个先天性心脏病的同学,总是不能上体育课,但每次手术回来后,都会笑着跟大家说“我又升级了”。想起初中时陪母亲去医院体检,看到候诊室里那些焦虑的面孔,和诊室里医生温和的解答。想起高中时偷偷去社区医院做义工,第一次帮护士给老爷爷量血压时,老人颤抖的手和感激的眼神。

还有那些在补习班的日子。李翊晙说“神经外科是最精密的艺术”,蔡颂华说“神经内科需要最多的耐心”,金俊完说“心脏内科是持久战”,杨硕亨说“妇产科是生命的起点”,安正原说“小儿外科是守护未来”。

而他说:“心脏外科……是和时间赛跑,和死亡抢人。”

那一刻,他清楚知道自己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鼠标点击。

“第一志愿:首尔大学医学院”

“第二志愿:延世大学医学院”

“第三志愿:高丽大学医学院”

……

全部提交。

屏幕弹出确认窗口:“您的志愿填报已提交成功,不可更改。”

许兴文盯着那行字,心跳如鼓。他做了。他真的做了。

关掉电脑,他走到窗边。大邱的夜晚安静而深沉,远处有零星灯火。这座城市养育了他十八年,现在他要离开了。不是暂时的离开,而是永远的、朝向另一种人生的离开。

第二天早晨,许兴文收拾行李时,母亲一直在旁边帮忙。她往他的箱子里塞了太多东西——毛衣、围巾、常备药、自己做的泡菜和小菜。

“妈,首尔什么都有。”许兴文无奈地说。

“首尔的首尔,大邱的大邱。”母亲固执地继续塞,“这些泡菜是你从小吃到大的口味,外面买不到。”

许兴文不说话了,任由母亲往箱子里塞东西。最后箱子重得几乎拉不上拉链。

父亲没有来送他。检察官的工作很忙,一早就出门了。但餐桌上留着一张纸条和一张银行卡:

【到了首尔好好看看学校环境。卡里的钱够用,不够再跟我说。注意安全。】

字迹刚劲有力,是父亲的风格。许兴文拿起银行卡,感觉它沉重得像一块石头。

去火车站的出租车上,母亲一直握着他的手。她的手很小,很暖,因为常年做家务有些粗糙。

“兴文啊,”她突然说,声音很轻,“做你想做的事。”

许兴文转头看她。

母亲的眼睛有些红,但她在微笑:“你爸爸有他的期望,但妈妈只希望你快乐。如果你真的想学医……那就去吧。妈妈支持你。”

“妈……”许兴文的喉咙发紧。

“你昨天晚上在房间里,妈妈其实知道。”母亲拍了拍他的手,“你是我儿子,你想什么,妈妈能感觉到。只是,”她顿了顿,“别跟你爸爸硬碰硬。等他发现了,妈妈会帮你说。”

许兴文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紧紧握住母亲的手。

大邱火车站,李翊晙已经等在那里了。看到许兴文,他夸张地挥手:“许兴文!这里!”

和母亲告别时,许兴文抱了她很久。母亲在他耳边轻声说:“常回来。不管发生什么,这里都是你的家。”

“我会的,妈。你保重身体。”

火车启动时,许兴文透过车窗看着站台上母亲越来越小的身影。她一直站在那里挥手,直到火车拐弯,再也看不见。

“你妈妈真好。”李翊晙坐在对面,难得地没有开玩笑,“我爸妈就直接把我扔进火车站,说‘考不上就别回来了’。”

许兴文笑了,但眼睛有点酸。他转头看向窗外,大邱的城市景观逐渐被农田取代,然后是群山,隧道,再然后是完全陌生的风景。

“对了,”李翊晙从背包里掏出一本厚厚的书,“蔡颂华说这本生理学教材特别好,让我们在成绩出来前先预习。那丫头真是……考试才结束就开始想下一个考试了。”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