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家散亲离(2/2)
大通河的冰还没化,河面上结着层厚厚的冰壳,映着灰蒙蒙的天。范槐明踉踉跄跄地走到河边,看着冰面下缓缓流动的河水,心里像被掏空了。他想起父亲范庆玄临终前的嘱托,想起母亲吴淑玲教他认草药时的耐心,想起范槐青带他开荒时磨破的手掌……自己不仅输光了地,还把家里的牲口都输了,活着还有啥意思?
“跳下去就一了百了了……”他伸出脚,试探着踩在冰面上,冰面发出“咔嚓”的脆响。可就在这时,他突然想起了范槐礼——那个被抓壮丁不知死活的弟弟,想起了范槐荣——那个才十五岁、还没成年的弟弟,想起了范槐青鬓角的白发,想起了张竹怀里嗷嗷待哺的范恩福……
“我死了,他们咋办啊?”范槐明蹲在河边,像个孩子似的嚎啕大哭,哭声在空旷的河岸上回荡,惊飞了冰面上栖息的水鸟。他哭了很久,直到眼泪冻在脸上,才踉踉跄跄地往家走,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回到家时,院子里一片狼藉。张竹坐在堂屋的地上,头发散乱着,脸上还有道红印。范槐荣和范恩祥站在旁边,脸上带着伤,衣服破了好几个洞,沾满了马粪和泥。见范槐明回来,范槐荣突然爆发了:“叔!你把骡子也输了!他们来牵牲口,我们拦着,他们就打我们!”
原来范槐明去酒馆后不久,周公子就带着人来了,拿着押骡的字据,强行要把两匹驴骡牵走。张竹抱着范恩福拦在驴圈门口,被人推搡着撞在墙上;范槐荣和范恩祥冲上去护着牲口,被打得鼻青脸肿,还是没能拦住。那两匹驴骡是看着长大的,被牵走时还在“嗷嗷”地叫,像在哭。
范槐明看着这一切,突然“噗通”跪在地上,给张竹磕了个头:“嫂子……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孩子们……”张竹没说话,只是抱着范恩福,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那眼神比刀子还让人心疼。
傍晚时,范槐青回来了。他走街串巷卖了一天杂货,赚了两毛银元,还买了块红糖,想给孩子们甜甜嘴。刚进门就看见屋里的惨状,听张竹说完经过,他什么话都没说,只是默默地把红糖放在桌上,然后坐在炕沿上,一支接一支地抽着旱烟,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映着他满脸的疲惫和绝望。
一夜无话。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范槐青就起来了。他把自己的行李收拾好,就是个旧包袱,里面裹着几件换洗衣裳,还有那面从洪洞带来的青铜镜碎片。张竹默默地帮他缝好包袱角,眼泪掉在布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范槐青走到范槐明面前,他还在昏睡,脸上的伤青一块紫一块。范槐青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蹲下身,轻轻拍了拍他的脸:“槐明,我走了。”
范槐明猛地惊醒,看见范槐青背着包袱,眼睛一下子红了:“哥……你别走……我错了……我一定想办法把地赢回来……”
“赢不回来了。”范槐青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像大通河的冰面,“鬼子走了,山西那边该太平了。我带着你嫂子和孩子们回洪洞,回咱老家去。”他顿了顿,看着范槐明,“你好自为之吧。槐荣还小,你当叔的,得对得起他爹临终前的托付。”
范槐荣和范恩祥站在门口,眼泪汪汪的。范恩福不懂发生了什么,只是抱着母亲的腿,怯生生地看着范槐青。范槐青摸了摸范恩祥的头,又捏了捏范恩福冻得通红的脸蛋,然后转过身,不再回头。
张竹抱着范恩福,跟在他身后。走到院门口时,她回头看了一眼这个住了快十年的院子,看了看跪在地上痛哭的范槐明,看了看不知所措的范槐荣,最终还是咬着牙,迈出了门槛。
大通河的冰开始融化,河面上浮着碎冰,发出“咔嚓咔嚓”的响声。范槐青一家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通往河桥码头的路上,他们要从那里坐船,先到兰州,再转车去山西。范槐荣站在院子门口,望着他们远去的方向,突然想起小时候,范槐青背着他去普官山看庄稼,说“等收了麦子,给你做麦哨”。
范槐明还跪在地上,额头抵着冰冷的青砖。堂屋里,那碗没喝完的姜汤结了层薄冰,像面破碎的镜子,映着这个破碎的家。连城大寺的方向传来晨钟的声音,悠远而苍凉,仿佛在为这骨肉分离的一幕,低声哀悼。
阳光终于爬上了院墙,照在范家的门楼上,却驱不散院子里的寒意。范槐明知道,从今天起,范家就真的散了——有人回了魂牵梦萦的故乡,有人留在这片伤心地,不知道前路在哪里。而那输掉的土地,像道无法愈合的伤疤,永远刻在了范家人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