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生计调疏(2/2)

范庆玄看着那半块红糖在孩子手里化得发亮,听到范槐青说着“第一兵源地”的事情,突然觉得心口像被什么堵住了。他挣扎着想站起来去给宝瓶上香,腿一软差点栽倒,十岁的范槐荣眼疾手快,赶紧小跑着扑过来扶住他。“爹,我来吧。”孩子踮着脚够到香,笨拙地往香炉里插,火星子溅在供桌上,烧出个小黑点。

后半夜范庆玄就没合眼,听着隔壁张竹给范槐青纳鞋底的线绳“嘣嘣”响,还有远处大通河岸边传来的号子声——那是范槐礼和宋狗宝他们要卸的军粮和战备物资,据说要连夜送往前线。他起身摸出枕边的铜镜,镜面映着自己蜡黄的脸,鬓角的白发比雪还白,倒像洪洞老家坟头的蓬草。

天蒙蒙亮时,范庆玄叫上范槐青、范槐明、范槐礼、宋狗宝往湟水与大通河交汇处去。那处山坳水湾是宋狗宝寻的,背靠着断崖,只有条羊肠小道能通,去年冬就开始挖,如今掘出个两米深的方塘,四壁用石板砌着,防渗水。

宋狗宝解开马车上的三层红绸,玄木露出温润的墨绿色,天然形成的纹路里还凝着大通河的水汽。“玄叔,慢点放。”他和范槐礼、范槐青架着玄木的两头,范槐明往塘底铺松针,说是“免得石头硌着”。

玄木沉入湟水的瞬间,水面“咕嘟”冒出串气泡,墨绿色的树身映得河水都发绿。范庆玄往水里撒了把青稞,隔空比划着神秘的手印,嘴里低声嘀咕着听不懂的话语,看着青稞籽粒打着旋沉下去,像在给九天圣母磕头。“委屈你了,按照您的谶言,本打算好好在家房子里好好摆设的,可是情况不允许,只能委屈您在这个山坳坳里浸一浸湟水了,等天下太平了,再给您盖座琉璃庙。”风从断崖口灌进来,吹得他直打哆嗦,咳嗽声在山谷里荡出回音。

回到镇上时,范槐青已经推着独轮车准备出发。张竹给他的褡裢里塞了六个青稞饼,用油纸包了三层,又把五块银元缝在他贴身处的布袋里,针脚密得针扎不进。“人烟稀少的地方就别走夜路,听说有散兵抢东西。”她替他理了理歪掉的帽檐,指尖触到他冻硬的耳朵,猛地缩了回来。

范槐青刚走半个时辰,还没到河桥码头呢,码头上就炸开了锅——西宁遭了轰炸,日军的飞机擦着娘娘山飞过去,把湟水岸边的兵工厂炸成了火海。逃难的人跟疯了似的往连城挤,大通河上那座吊桥都都快被挤断了,鲁土司府的老管家带着几个年轻人在桥头撒石灰,才勉强拦住乱潮。

范庆玄让吴淑玲把家里最后两袋青稞扛去了鲁土司衙门门口的广场。看着空荡荡的粮缸,他突然眼前发黑,扶着门框才没倒下。范槐荣跑过来拽他的衣角,仰着小脸说:“爹,我去王地主家要泔水,能喂咱们那只鸡。”

范庆玄摸着儿子冻裂的脸颊,眼泪突然涌了上来。他想起洪洞祠堂里的牌位,想起西安西山那抔新土,想起把三锋临走时的眼神。火塘里的牛粪烧尽了,灰烬里只剩点余温,像他这把老骨头里残存的力气。

夜里范庆玄又咳得厉害,吴淑玲给他捶背时,摸到他后心的皮肉烫得吓人。“明儿让槐明请王地主家的郎中看看吧。”她的声音发颤,手里的帕子浸满了他咳出的痰。

范庆玄摇摇头,指着供桌上的宝瓶:“给圣母上香……”话没说完,就昏了过去。

等他再醒时,见范槐荣跪在供桌前,小手举着香,火苗都快燎到头发了。孩子见他睁眼,咧开嘴哭了:“爹,你别死,你死了谁给圣母上香啊?”

范庆玄想笑,嘴角却扯不动。窗外的大通河水还在流,远处那个山坳里泡着玄木的湟水水湾应该是更绿了。他知道自己这把老骨头熬不了多久,但只要玄木在湟水里浸着,只要孩子们还在连城的石缝里扎根,范家的香火就断不了。只是每次闭眼,洪洞的月光总照着那棵老槐树,枝桠间挂着的,全是没来得及带走的亲人。

大通河的冰开始化了,融水顺着石缝渗进城堡的地基。恍惚间那九座相互勾连的黄土城堡沉默地立在暮色里,像九尊守护着苦难的神。湟水在山坳里泛着墨绿的光,玄木沉在水底,纹路里浸满了河泥,像在默默计数着,离九天圣母谶言应验的那天,还有多少个寒来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