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新年"新"气象(2/2)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我身上,那眼神复杂难明,有期许,有重托,更有那深不见底、令人窒息的压力,“素月,粮秣转运,关乎新都存续,社稷安稳,乃当前第一要务。三司使衙门,务必雷厉风行,刻不容缓!”
“儿臣领旨!定当竭尽全力,不负父皇重托!”我躬身应诺,声音竭力保持平稳。领命的瞬间,那无形的千钧重担轰然压上肩头,沉得几乎让我直不起腰。
新都的根基,就在这饥寒交迫与俯首称臣的双重阴影下,艰难地扎下第一缕根须。这刚刚开始的天福年号,字面下的血色与寒意,只有身处其中的人才能真切体会。
退朝的钟磬声在空旷的新殿中沉闷地荡开,余音缠绕着巨大的梁柱,久久不散。我随着鱼贯而出的人流步出大殿殿,殿外凛冽的风裹挟着雪沫,刀子般刮在脸上。方才殿中炭火烘出的那点暖意,瞬间被吹得无影无踪。
“殿下留步。”
一个声音自身后传来,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风声。是李崧。他步履沉稳,紫袍在寒风中纹丝不乱,脸上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表情,唯有眼底深处,残留着一丝未曾完全敛去的精光。
我停下脚步,转过身,拢了拢肩上的狐裘,试图驱散那刺骨的寒意:“李相公有何指教?”声音里带着无法掩饰的疲惫,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戒备。
李崧走近两步,与我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目光落在远处宫墙上尚未融化的积雪上,语气平淡得如同在谈论天气:“殿下方才朝堂之上,应对粮秣之急,条理分明,雷厉风行,实乃栋梁之才。”他顿了顿,话锋似有若无地一转,“只是……许以明年税赋折色减免此策,殿下可曾细思其中关隘?”
我心中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事急从权,顾不得许多了。汴梁数万军民嗷嗷待哺,此乃燃眉之急。李相公有何高见?”
“高见不敢当。”李崧微微侧过头,那目光终于落在我脸上,锐利得像是要穿透皮相,“此令一下,地方转运使、豪强商贾,必定闻风而动。粮价飞涨,几成定局。此为其一。”
他伸出枯瘦的手指,在空中虚点一下,仿佛在罗列无形的罪状:“其二,许下税赋减免之诺,来年国库必然吃紧。殿下总理三司,当知钱粮出入,牵一发而动全身。寅吃卯粮,非长久之计。”
寒风卷起地上的雪尘,扑打在我的裙裾上。李崧的话,像这风一样冷,也像这风一样直指要害。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是昨夜我在灯下推演时,反复权衡、忧心如焚的风险。
“其三,”李崧的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一种近乎耳语的警示意味,“殿下以三司印信,直令地方大员及转运使,此权柄之重,前所未有。固然事急从权,陛下信重。然则……”
他意味深长地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不远处几个正低声交谈、看似无意实则留意着这边的官员,“树大招风,木秀于林。殿下年轻,执掌要害,更需谨言慎行,步步为营。切莫授人以柄,惹来无谓之纷扰。”
授人以柄四个字,他咬得格外清晰。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一股寒意,比这汴梁的朔风更甚,悄然爬上我的脊背。
李崧这是在提醒?还是在……警告?他看似在为我剖析利害,每一句却都像锋利的冰凌,精准地刺向我策略中最脆弱、最易被攻讦之处。粮价、国库、越权……桩桩件件,都是未来可能引爆的雷。
我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压下翻腾的心绪,迎上李崧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李相公金玉良言,本宫铭记于心。当下之要,首在解汴梁倒悬之急。至于来年税赋、粮价波动、权柄之议……”
我微微一顿,语气带上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决断,“待粮船抵汴,仓廪暂安,本宫自当会同户部、度支,详细厘清章程,奏报父皇,必不使朝廷受损,亦不使百姓无端受累。当务之急,唯有同心协力,共渡难关。李相公以为然否?”
我将“同心协力”四个字咬得略重。李崧眼中那丝精光似乎闪动了一下,旋即归于沉寂。他脸上浮起一个极淡的、近乎完美的笑容,微微颔首:
“殿下虑事周全,老臣欣慰。同心戮力,共赴时艰,此乃臣子本分。殿下操劳,还请保重贵体。”他再次揖礼,动作标准得无可挑剔,然后不再多言,转身,紫袍在风雪中划过一个沉稳的弧度,缓缓离去。
看着他那消失在宫道尽头的背影,我伫立在原地。
“殿下,风太大了,回衙吧。”小雪不知何时已悄然来到我身侧,低声道,将一件更厚实的斗篷披在我肩上。
我猛地回过神,攥紧了斗篷的边缘。指尖传来柔软的触感,却丝毫驱不散心头的冰冷和沉重。
“走。”我吐出一个字,声音干涩,转身大步朝三司衙门的方向走去。推开三司衙门那扇沉重的大门,一股混合着墨汁、陈年卷宗和焦虑汗水的气息扑面而来。
里面早已是一片沸腾的战场。书吏们抱着高过头顶的卷宗在狭窄的通道里小跑穿梭,急促的脚步声如同密集的鼓点。
算盘珠子被拨打得噼啪作响,汇成一片令人心烦意乱的噪音。各处赶来的属官挤在值房门口,脸上写满了焦灼,争相禀报:
“殿下!汴梁下辖五县急报!存粮清册在此,请殿下过目!言明只够支撑十日!”
“殿下!加急印信已按您吩咐缮写完毕,用印后即刻发往宋、宿、亳三州!快马信使已在院外候命!”
“殿下!寿王府长史遣人递来密函!言洛阳筹措已有眉目,然需殿下亲笔手书加盖三司印信为凭,方好向当地大族开口!”
“殿下!关于粮价收购上浮三成及税赋折抵细目,尚有疑议需请殿下定夺!”
声音嘈杂,如同无数只蜜蜂在耳边嗡鸣。案头上,新的文书如同涨潮般层层堆叠上来,几乎要将昨夜未处理完的那座小山彻底淹没。
每一个声音,每一份文书,都代表着迫在眉睫的压力,都牵扯着无数人的生死温饱。
我快步走向那张宽大的、几乎被淹没的公案,解下沾了雪水的斗篷随手丢给小绿。指尖触到冰冷的案面,那寒意让我混乱焦躁的心绪猛地一定。
“肃静!”我提气喝道,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瞬间压下了满室的嘈杂。
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过来。
“各县清册,即刻复核,算出精确缺口,午时前呈报!”我的目光扫过捧着县报的官员。 “加急印信,即刻用印发出!告诉信使,延误一刻,军法从事!”
我的手指重重敲在刚刚送来的印信文书上。 “备笔墨!本宫即刻手书寿王!小绿,取本宫私印及三司印信!”
我的视线转向捧着密函的属官。 “度支判官张谏何在?所议细目,即刻拿来!收购价可议,但正月十五前第一批粮食必须入库!这是死令!”
一连串命令如同冰雹般砸下,没有任何犹豫,没有任何废话。整个衙门仿佛被无形的鞭子抽打,瞬间以更高的效率运转起来。书吏们奔跑得更快,算盘声更加密集,属官们拿到指令,立刻转身投入各自的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