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血溅明德门(1/2)
天福四年的这场倒春寒,似是憋着一股要将汴梁城从里到外彻底冻透的狠劲。绵绵雨丝自后晌起便未曾停歇,不疾不徐,却带着浸入骨髓的阴冷。
皇城那朱红的宫墙被雨水反复冲刷,色泽沉黯,远远望去,竟如凝固了的血痂。
天色较往常提前半个时辰便彻底沉入了墨色,宫檐下悬挂的气死风灯在雨幕中摇曳,晕开一团团昏黄而模糊的光晕,非但未能照亮前路,反更添几分迷离与不安。
值守的禁军士兵,铁甲之外罩着油衣,依旧挡不住那无孔不入的湿寒,呵出的白气甫一离口,便被凛冽的雨丝打散、吞没,只留下眉梢鬓角凝结的冰冷水珠。
崇元殿内,却是另一番光景。儿臂粗的牛油烛燃烧正旺,将殿内照得亮如白昼,驱散了雨夜带来的物理上的黑暗,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里的沉重与压抑。
石敬瑭半倚在铺着明黄软垫的御榻上,手中虽拿着一本关于河北春荒请求减免赋税的奏折,目光却涣散地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
连日来的震怒、猜忌、失望,还有那逆女在朝堂之上,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昂着头,凄厉地喊出“是鸩酒?是白绫?还是推出去斩首示众?!”的模样,如同梦魇般在他脑海中反复上演,搅得他心口一阵阵憋闷发痛,太阳穴突突直跳。
皇后李氏坐在下首的绣墩上,手中紧紧捻着一串迦南木佛珠,指尖因用力而泛白。她低垂着眼睑,试图借诵经平复心绪,可微微颤抖的嘴唇和眼角未干的泪痕,却泄露了她内心浓得化不开的忧惧与无力。
殿内侍立的宫女内监皆屏息垂首,恨不得连呼吸都隐去,生怕一丝声响便会引爆那弥漫在帝王眉宇间的雷霆之怒。
“陛下,”内侍省都知、掌宫内大小事务的张希逸悄步上前,他的脚步轻得如同猫儿,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惯有的谄媚与小心翼翼,“宫门即将下钥,各门禁军均已回报,一切安妥。左神武统军皇甫立将军亦已加派了巡守人手,请陛下宽心。”
石敬瑭从鼻腔里淡淡地“嗯”了一声,并未抬眼,只是将手中的奏折随意掷在御案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这声响在过分寂静的殿内显得格外清晰,吓得张希逸肩膀几不可察地一颤。
石敬瑭不禁又想起白日里,冯道与石重贵联袂觐见时的一幕。冯道那老狐狸,依旧是那副低眉顺眼、老成谋国的姿态,言语间却句句如刀,将“太平公主留京恐生变故”的担忧说得冠冕堂皇;
而石重贵,他那好养子,虽极力掩饰,但那眼角眉梢流露出的、对彻底铲除绊脚石、稳固自身地位的志在必得,又如何能瞒得过他这双看了几十年风云的眼睛?
这江山,这权柄,看似在他手中,可底下有多少暗流涌动,有多少人盼着他死,盼着他指定的继承人年幼可欺?连自己亲生的骨肉,如今也成了这漩涡中心,欲要反噬其父!
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与悲凉涌上心头,他挥了挥手,像驱赶苍蝇般让张希逸退下。殿内重归死寂,唯有殿外雨水敲打在琉璃瓦和汉白玉台阶上的沙沙声,单调而固执,仿佛永无止境,一点点侵蚀着人的理智。
“那逆女……今日府中,可还安分?”他终究还是没能忍住,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残存的、近乎奢望的期待,问出了口。或许,她只是年轻气盛,只是一时糊涂,禁足几日,总能想明白……
张希逸刚退至殿门,闻声立刻转身,躬身回道:“回陛下,公主府内外守卫森严,据回报,殿下……哦不,洛阳公主今日未曾出府门一步,亦无外人探视,并无异动。”
“嗯。”石敬瑭闭上眼,靠回榻上,不再言语。李氏皇后却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微弱的光,但那光芒很快又黯淡下去,化为更深的哀愁。她知道,丈夫心中并非全无父女之情,但帝王的猜疑与权柄的诱惑,早已将那点温情消磨得所剩无几。
同一片连绵雨幕之下,殿前司大营却是一派与皇城死寂截然不同的、压抑着的沸腾。
往日入夜后应有的休憩号令早已取消,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引而不发的肃杀之气。校场之上,火把在雨中顽强燃烧,发出噼啪的爆响。
二千四百名精选出的步兵,已全部在右臂紧紧缚上一条显眼的白布,在雨中静默列队。雨水顺着他们年轻而紧绷的脸颊滑落,汇入颈项,浸透内衬的衣衫,却无人伸手去擦。他们紧握着手中的兵刃——横刀、长枪、盾牌,指节因用力而发白,眼神中混杂着紧张、亢奋,以及一丝对未知命运的茫然,但更多的,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豁出一切的决绝。
更远处,营房的阴影里,一百名铁浮屠重骑兵如同铁铸的雕像,人马皆披重甲,只露出头盔下冰冷的眼神,连战马都似乎感受到了大战将至的气氛,不安地刨动着蹄子,鼻息在寒冷的雨夜中喷出浓浓的白雾。
旁边是五百名拐子马轻骑,他们装备相对轻便,更利于机动突击,此刻也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等待着撕裂猎物的命令。
石素月立于点将台中央,雨水早已将她身上的软甲彻底打湿,冰冷的金属紧贴着内里的衣衫,带来刺骨的寒意。但她恍若未觉。她的目光,比这雨夜更冷,比手中的横刀更利,缓缓扫过台下那一张张仰望她的面孔。
这些,是她数年心血浇灌出的根基,是她今夜赌上一切的本钱。
她没有立刻说话,而是任由沉默和雨声放大着每个人心中的压力。直到所有人都将注意力凝聚到她身上,她才缓缓开口,声音并不如何洪亮,却奇异地穿透了雨幕,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静与力量:
“诸位弟兄!”
仅仅四个字,便让台下原本细微的骚动彻底平息。
“你们,是我石素月一手带出来的兵!是我们一起,将殿前司从无到有,练成今日汴梁瞩目的强军!”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沉痛与激愤,“可如今,朝中有奸佞小人!冯道、石重贵之流,蒙蔽圣听,构陷忠良!他们不仅要除掉我石素月,更要将我们殿前司视作眼中钉,肉中刺!欲将这三千忠勇将士的心血,彻底瓦解,将你们打散、分割,变成他们争权夺利、可以随意丢弃的棋子!!”
她的话语,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每一位将领和士卒的心头。这些时日,尹晖、皇甫遇的颐指气使,王进的摇摆不定,朝廷对殿前司粮饷、人事的种种掣肘,他们都亲身经历,感同身受。
此刻被石素月毫不留情地揭开,顿时在人群中激起了强烈的共鸣和压抑已久的怒火!人群中开始出现粗重的喘息和咬牙切齿的声音。
“他们污我与民争利!斥我阴结军心!甚至要将我远谪洛阳,圈禁至死!”石素月的声音带着一丝凄厉,却又迅速转为斩钉截铁的决绝,“我问你们!自我执掌殿前司以来,可曾有一刻亏待过弟兄们?可曾有一事对不起这大晋的江山社稷?!”
“没有!”王虎第一个振臂低吼。
“没有!!”台下响起一片压抑的、却充满力量的回应。
“今夜!”石素月“锵啷”一声拔出腰间横刀,雪亮的刀锋在火把与雨水的映照下,反射出令人心悸的寒光,直指阴沉的天穹,“本宫并非为一己之私欲造反!而是要拨乱反正,清君侧,正朝纲!为我们殿前司数千弟兄,杀出一条生路!为这煌煌大晋,扫除奸佞,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
她刀锋前指,目光如炬:“目标,明德门!人衔枚,马裹蹄!不准发声,不准恋战!破门之后,直扑崇元殿,擒拿奸佞!”
“愿随殿下者,当效死力!不愿者,此刻放下兵器,自行离去,本宫绝不为难!但若留下,便需令行禁止,生死与共!”
短暂的死寂之后,是如同火山爆发般的回应:
“誓死追随殿下!”
“拨乱反正!清除奸佞!”
王虎大步上前,单膝跪地,抱拳怒吼:“末将王虎,愿为殿下前驱,万死不辞!”
“好!”石素月收刀入鞘,声音恢复冷静,却带着更强的穿透力,“王虎!”
“末将在!”
“由你统领前军,猛攻明德门!务必速战速决!”
“得令!”
“其余诸将,各率本部,紧随其后!铁浮屠、拐子马,听我号令行事!”
“遵命!”
没有震天的战鼓,没有喧嚣的呐喊。二千四百名白缚精兵,如同暗夜里涌动的沉默潮水,在王虎的率领下,悄无声息地融入了汴梁城湿冷而漆黑的街巷之中。
他们口中衔着木枚,战马的蹄子也用厚布包裹,脚步踏在积水的青石板上,只发出沉闷而整齐的“沙沙”声,迅速而坚定地向着皇城明德门的方向涌去。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