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灾变过后(1/2)

将军私宅,药香沉凝。

一场过于漫长的昏沉,令意识与躯壳之间如隔浓雾,高热灼烤着五感,视野里是一片模糊的光晕。而就在这片混沌之中,景元瞥见了一道颜色——

一道青绿色的、熟悉到刻入骨髓的影子,正静立在床榻不远处,似乎在整理案几上的药瓶。其在未聚焦的视线里微微晃动着的模样,像水中倒影,像风中竹篁。

数百年的光阴、将军的威仪、运筹的帷幄……所有沉重的身份都在伤病的恍惚中被剥离了。他仿佛又变回了那个会在演武场上摔得一身尘土,会趴在医案上龇牙咧嘴喊疼的白发少年。

于是,一个几乎消散在气息里的称呼,带着未经思考的本能,滑了出来。

“……凌风哥。”

那道青绿色的身影猛地一顿。

内室里只剩下更漏滴答,以及景元自己粗重而滚烫的呼吸声,片刻的死寂后,是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然后,那道他听了数百年的、此刻却比以往任何时刻都要低沉柔和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喟叹,响了起来:

“……烧糊涂了?”

“景元。”

——那个人没有唤他将军。

景元低低地咕哝了一声,像是不满,又像是无意识的回应。

他确实没有力气去应和,也无法思考那声脱口而出的旧称意味着什么。只觉得方才强撑起的一线清明正在飞速流逝,眼皮上如同坠了千钧重担,不受控制地越来越沉,视野里的那抹青绿也随之渐渐模糊融化……

就在他即将彻底坠回黑暗的前一瞬,一只微凉的手覆了上来,轻轻贴在了他滚烫的额头上。

那触感清晰得如同久旱逢甘霖。

带着一点夜露的润,一点草药的清,像是最上等的玉石,熨帖着高热带来的焦灼与痛楚。微凉的舒适感让他几乎喟叹出声,紧绷的神经在这熟悉的抚触下逐渐松弛。

那只手在他额上停留了片刻,便开始轻轻按压他头部的穴位,企图驱散着盘踞不散的胀痛。随后,微凉下移,替他掖了掖颈边的被角,动作轻柔得仿佛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

混沌的意识再也无法支撑。

在彻底沉入安稳的睡眠之前,他仿佛又听见了那声低唤。

那个人说:

“睡吧。”

这一次,他顺从地沉入了无梦的黑暗,唇角也勾起了一抹极淡、极安心的弧度。

————————

看着他的睡颜,你轻轻叹了口气。

建木生发,罗浮动荡,最高决策者景元重伤卧榻,被幻胧冒充的停云生死不明,太卜符玄在政事中忙得不可开交,龙女白露更是穿梭于无数伤患之间……

你本该也只是来去匆匆的一员。想着替那守着师父的少年照顾照顾景元,让眼圈都因个中缘由红了的彦卿去歇歇脚,再转身投入那一片混乱之中。毕竟还有太多事等着去做,这艘巨舰的每一个角落都需要人手。

可……

你的目光落回景元的脸上。高热带来的潮红尚未完全褪去,平日里总是带着三分笑意的眉眼此刻因不适而微微蹙着,银白色的长发散在枕上,那双总是含着精光的金瞳紧闭着,长长的睫羽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显出几分罕见的脆弱。

抛去了平日里的从容笑貌与将军威仪,此刻的他,只是一个因高热与伤痛而眉心微蹙的病人。

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许多年前,那个会在练武后龇牙咧嘴喊疼、会偷偷溜号被师父抓住罚练的白发少年。那时,他也会在疲惫至极时,露出这般不设防的睡颜。

外面是风雨飘摇,是亟待处理的万千事务,理智在催促你离开,可脚步却像被什么钉住了,半天也挪不动。

“……唉。”

罢了。

罗浮的公务不会因这一时半刻而停转,外面的纷扰也不会因你的片刻缺席而加剧。但此刻,这个刚刚从鬼门关挣扎回来、在迷糊中唤着旧称的人,或许正需要这一点点无声的陪伴。

你将药瓶轻轻放在床头触手可及的地方,然后,在床边的矮凳上缓缓坐了下来。

就再陪他一会儿吧。

你伸手,将滑落的被角再次仔细掖好,指尖擦过他的额头,将那一缕汗湿撩开。

只在此刻,在这方被药香笼罩的静谧天地里,仅仅作为「凌风」,或者仅仅是「忌炎」,陪一陪这个终于能暂时卸下所有重担、安稳睡去的老友。

直到他下一次安稳的呼吸,再次变得绵长。

……

意识如同从深海中缓缓浮起。

景元再次睁开眼时,映入眼帘的已是沉沉的夜色。内室只余角落一盏暖黄的灯,将家具的轮廓勾勒得影影绰绰。

身体仍在隐隐作痛,像是被碾碎后又勉强拼接起来,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看不见的伤口。然而,那场焚烧神识的高热已然退去,脑海中盘踞的迷雾散尽,思绪是许久未曾有过的清明。

建木、幻胧、星核……纷乱的情报与决策重新在脑中归位,清晰得如同案几上的舆图。

他下意识动了动手指,目光扫过床榻边。

那里空无一人,只有一张矮凳静静地摆在那里,仿佛在证明此前并非他的幻觉。空气中除了浓郁的药材苦味,似乎还萦绕着一丝极淡的、属于那个人的清冽气息——药草香,还是风的味道?他分辨不清。

梦么?

那晃悠悠的青色影子,那沙哑脱口而出的「凌风哥」,那片刻却无比真实的微凉触感,以及那模糊却温柔的……

「睡吧。」

不是梦。

景元微微偏过头,看见床头的水盆和叠放整齐的新帕子,看到了矮几上一碗显然刚温好不久的药。

他不在。

这是理所当然的。景元想。

罗浮遭此大劫,百废待兴,夜归的统领怎么可能一直守在一个病人的榻前?他自有他必须去履行的职责,去巡查,去布防,去处理那些因建木生发而滋生的混乱。

身体里的疼痛还在持续叫嚣,但心底某个地方,却因那短暂的、不合时宜的陪伴而奇异地安定下来。

景元望着那碗氤氲着热气的汤药,唇角缓缓勾起一个极浅、却真实的弧度。

也好。

夜色还长,而他,也该继续做他的景元将军了。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喉间的痒意,准备撑起身子。

然而重伤未愈的躯体远比景元想象的更为虚弱,一阵尖锐的刺痛自胸口炸开,他非但没能坐起,反而重重跌回枕褥间,牵动了周身伤口,让他控制不住地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

就在这声闷哼逸出唇边的刹那——

「吱呀」一声轻响,房门被推开了。

你端着一碟刚切好的,用以佐药的清甜梨片走了进来,内室昏暗的灯光勾勒出他因忍痛而瞬间绷紧的侧脸轮廓,以及那未来得及完全敛去的,一丝挫败的神情。

非常恰好地,将他不慎失力蹙眉跌回床榻的狼狈模样尽收眼底。

时间仿佛凝滞了一瞬,景元的目光与你撞个正着,他的眼里闪过一丝极快的不自然,随即被略带无奈的笑意掩盖,只是那笑意显得有些苍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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