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集:残垣医影(1)(1/2)

第一章 急救室的铁规

赤岩城废墟的晨雾像被打碎的裹尸布,黏在断墙残垣上不肯散去。铁锈味混着消毒水的气息钻进鼻腔时,小约瑟的军靴正好踩碎第八片瓦砾——比卡沙队长规定的安全行进瓦砾数多了一片。他后腰抵着一截布满弹孔的混凝土断墙,左手死死扛着奥妮亚的胳膊,右手不自觉地摸向腰间的制式手枪。枪套是用旧皮带改的,边缘磨得他胯骨生疼,可这点疼根本压不住心里的慌。

“卡沙队长,人带回来了。”他把奥妮亚轻轻放在临时医疗点的门板上,声音比晨雾还轻。门板下垫着两层破军毯,是据点里能找到的最软的东西,可奥妮亚后肩的伤口还是渗出血来,暗红色的血渍在军毯上晕开,像极了三个月前他家屋顶被炮弹炸穿时,糊在窗棂上的晚霞。

医疗点设在一座塌了一半的百货商店底层,承重墙用粗壮的原木斜撑着,墙面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裂纹,像一张巨大的蜘蛛网。靠里的角落,三个阿莱比恩族老人正围着铜锅煮雨水,柴火是拆下来的货架木板,烧得噼啪作响,蒸汽里飘着点麦麸的香气——那是昨天巡逻队在断塔城废墟找到的半袋发霉面粉,马鲁克医生说煮成糊糊至少能填肚子。

中间的货架被改造成了药品台,用铁丝绑着的玻璃瓶里装着草药汁,标签是徐立毅用炭笔写的“止血草”“退烧花”,字迹歪歪扭扭,却每一个都用力刻得很深。最外沿,两个帕罗西图的年轻士兵正帮一个断腿的难民缠绷带,绷带是用旧军装撕的,边角都磨得起毛,缠到第三圈时,难民疼得哼了一声,瘦高个士兵立刻放缓了动作:“忍忍,老哈米德,缠紧点才好得快。”

卡沙刚从断塔城废墟的前哨站回来,军装上还沾着墙灰和暗红色的泥土——那是前几天暴雨冲刷后露出的血迹。他的制式步枪斜挎在肩上,枪托处缠着防滑的布条,枪管上还挂着半片干枯的石楠叶,那是石楠据点的标志。他蹲下身,手指轻轻碰了碰奥妮亚的颈动脉,指腹能感受到微弱却坚韧的跳动,像暴雨前藏在云层后的鼓点。

然后他的目光落在她腰间的医护包上:深绿色的帆布,边角绣着银色的鹰徽,鹰爪抓着橄榄枝,那是伊斯雷尼军医的专属标志。包链没拉严,露出半截玻璃注射器和一张折叠的油纸。卡沙的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伊斯雷尼军医的装备向来规整,这包链松垮的样子,倒像是匆忙中被人动过。

“马鲁克医生,”卡沙抬头喊了一声,声音穿透蒸汽和伤员的低吟,“准备清创。碘酒、镊子、止血棉,还有那瓶从利巴耐国带回来的缝合线。”

马鲁克从铜锅边转过身,花白的胡子上还沾着麦麸。他是前利巴耐国陆军医院的外科主任,战乱时带着一套手术器械逃到赤岩城,现在是石楠据点唯一的正式医生。“队长,她是伊斯雷尼人。”马鲁克走到门板边,目光扫过奥妮亚左胸的姓名牌——奥妮亚·吉尔梅尼,“我们的磺胺只剩下三支了,昨天阿卜杜勒的孩子还在发四十度的高烧,肺里全是痰,再不用药……”

“先救她。”卡沙打断他,语气没起伏,但每个字都像从枪膛里退出来的弹壳,沉得能砸出坑。他伸手把奥妮亚的医护包解下来,拉链拉开时发出“刺啦”的轻响:里面除了注射器、纱布、止血粉,还有一小瓶印有伊斯雷尼军方标志的抗生素,标签上的文字是古希伯来语,卡沙只认得“青霉素”的词根。最底下压着一张泛黄的家书,信纸边缘被水浸过,字迹模糊,只能看清“妈妈”“耶路撒冷”“橄榄园”“平安”几个词,还有右下角一个小小的手绘鹰徽,比医护包上的更精致。

小约瑟在旁边攥紧了枪带,指关节泛白。他昨天在枯河城废墟的地下室发现奥妮亚时,她正躲在一堆破家具后面,后肩被弹片划开一道口子,血把深灰色的军装浸成了黑褐色。昏迷前她还紧紧护着这个医护包,指甲都嵌进了帆布缝里。当时他第一反应是扣扳机——伊斯雷尼的士兵,哪怕是个女兵,也是炸了他家乡的敌人。可卡沙在无线电里说“救治所有伤者,不管他胳膊上戴的是鹰徽还是橄榄枝”,他只能照做。

“队长,万一她醒了反抗怎么办?”小约瑟忍不住问,声音压得很低,却还是被煮雨水的老人听见了,其中一个穿蓝布头巾的老人抬了抬眼,又低下头去拨弄柴火,“她是军医,说不定知道伊斯雷尼的布防,知道银鹰巡逻队的动向……我们把她留在据点,跟留个定时炸弹有什么区别?”

卡沙把家书折好放回医护包,抬眼看了看小约瑟。这个刚满十八岁的年轻人,三个月前还是个在集市上帮父亲卖石榴的少年,现在脸上已经有了硝烟的痕迹。“她现在是伤员。”卡沙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石楠据点的规矩,第一条,先救活人,再问身份。第二条,枪口永远对准带枪的敌人,不是躺在门板上的伤者。”

马鲁克没再反驳,转身从药品台上拿了个搪瓷盆——盆底有个小洞,用橡皮膏粘住了——倒了点煮过的雨水,又找出仅有的一块肥皂。那是红十字会空投物资里剩下的,只剩下巴掌大一块,马鲁克平时都舍不得用。他蹲到门板边,刚要剪开奥妮亚的军装,卡沙突然伸手按住他的手:“小心点,弹片可能还在里面。我在断塔城见过伊斯雷尼的反步兵地雷,弹片是锯齿状的,容易嵌进骨缝里。”

奥妮亚的军装是深灰色的府绸面料,耐磨且防水,左胸的姓名牌是铝制的,边缘已经被磨得发亮。后肩的伤口有两指宽,边缘的皮肤已经红肿发黑,渗血里带着点黄绿色的脓液——马鲁克用镊子轻轻拨开伤口周围的皮肤,奥妮亚的眉头皱了一下,喉咙里发出微弱的呻吟,像受伤的小兽。

“弹片没进太深,但有严重的感染迹象。”马鲁克抬头看卡沙,眼神里带着担忧,“得用抗生素,我们的青霉素上周就用完了,只剩下三支磺胺,她包里那瓶是伊斯雷尼军方的青霉素g,浓度比我们的高,效果更好,但……”

“用她的。”卡沙毫不犹豫,“先稳住伤势,感染扩散到血液里,神仙都救不活。”他转头看向那个断腿的难民老哈米德,“老哈米德,你的腿怎么样?昨天换的草药还管用吗?”

老哈米德咧嘴笑了笑,露出只剩两颗牙的牙床:“管用,卡沙队长,马鲁克医生的草药敷上,疼就轻多了。那姑娘是伊斯雷尼人?我年轻的时候去过耶路撒冷,那里的橄榄园可大了,不像现在,到处都是断墙。”

小约瑟在旁边看着,突然觉得喉咙发紧。他想起三个月前,伊斯雷尼的f-16战机编队掠过他家乡的上空,炸弹落下时,他看到父母经营的石榴摊被气浪掀翻,红色的石榴滚了一地,像一颗颗炸开的血珠。他跟着难民逃到石楠据点,是卡沙给了他第一块饼,第一支枪,还有一句让他记到现在的话:“废墟里的恨够多了,别让你的枪再添新的。”可奥妮亚是伊斯雷尼人,是那些战机驾驶员的同胞。

“队长,”小约瑟走到卡沙身边,声音压得更低了,几乎要贴到卡沙的耳朵上,“昨天银鹰巡逻队还在枯河城搜,他们的装甲运兵车在废墟里开得震天响,我躲在断墙后面,听见他们用对讲机说‘要找一个带鹰徽医护包的女人’。要是让他们知道我们救了她,他们肯定会打过来,我们的防线……”

卡沙的目光冷了下来。银鹰巡逻队是伊斯雷尼军方的精锐部队,装备着m113装甲运兵车和m4卡宾枪,上个月还偷袭了帕罗西图的补给队,抢走了三车药品和弹药。石楠据点的防线是用沙袋和断墙堆起来的,最重型的武器就是两门迫击炮,真要是硬碰硬,根本不是对手。

“知道了又怎么样?”卡沙的目光扫过医疗点里的人,最后落在奥妮亚的医护包上,“他们敢来,我们就敢守。徐立毅!”

一个戴眼镜的年轻士兵从药品台后面探出头来,他是据点里的通讯兵,负责监听无线电和绘制地图。“队长,我在。”

“去把防线的布防图拿来,再调一下今早的无线电监听记录,看看银鹰巡逻队有没有新动向。”卡沙吩咐道,然后转头看向所有人,“大家听着,从今天起,这个姑娘在据点里的安全,我负责。谁要是敢动她一根手指头,就是跟我卡沙过不去,跟石楠据点的规矩过不去。”

没人说话。煮雨水的老人停下了手里的木勺,蒸汽在他布满皱纹的脸上凝结成水珠;缠绷带的士兵抬起了头,眼神里满是坚定;连角落里一个一直在哭的小孩都安静了下来,攥着母亲的衣角,好奇地看向门板上的奥妮亚。卡沙的话在狭小的医疗点里回荡,像一块石头落进深潭,激起的不是质疑,是信任——从收复南部三城废墟开始,卡沙说过的“保民生、守家园”,从来没食言过。去年冬天,据点断粮的时候,他把自己的那份压缩饼干分给了难民,自己饿了三天,差点晕在放哨的岗位上。

马鲁克打开了奥妮亚的青霉素瓶,用注射器抽了半支——剂量太大怕她过敏。正要往奥妮亚的静脉里推,奥妮亚的手指突然动了一下,像被风吹动的树叶。紧接着,她的眼睛睁开了一条缝,浑浊的目光先是扫过马鲁克胸前别着的听诊器,又落到卡沙肩上的步枪,突然猛地挣扎起来,想要坐起身。

“别碰我!”她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生锈的铁板,“你们是谁?!放开我!”

小约瑟立刻扑过去按住她的肩膀,卡沙伸手拦住他:“让她动。她现在很虚弱,翻不了天。”

奥妮亚挣扎着想要推开小约瑟,后肩的伤口一扯,疼得她倒抽一口冷气,额头上瞬间冒出冷汗。她看清了周围的环境:断墙、破军毯、陌生的脸,还有卡沙胸前帕罗西图的徽章——那是一个圆形的标志,中间是一棵橄榄树,周围环绕着麦穗,是她从小被教导要“消灭”的敌人标志。

“你们是帕罗西图?”奥妮亚的声音里带着恐惧,还有一丝不甘,她的手摸索着腰间,却发现医护包不见了,“我是伊斯雷尼军医,编号7349,你们不能抓我!根据《日内瓦公约》,军医享有交战豁免权!”

卡沙蹲在她面前,保持着一个安全的距离,避免让她感到压迫。“我们没抓你,是救你。你在枯河城废墟的地下室昏迷了十二个小时,我的人发现你的时候,你已经快因为失血和感染休克了。”他指了指旁边的药品台,“你的医护包在那里,我们没动里面的东西,除了这支青霉素——马鲁克医生要用它救你的命。”

“救我?”奥妮亚冷笑一声,嘴角扯出一个难看的弧度,血沫从她的嘴角溢出,“帕罗西图会救伊斯雷尼人?别骗我了!上个月,你们的人在纳布卢斯城抓了我们的三个军医,到现在都没放回来!你们是想拿我当人质,换你们被我们俘虏的飞行员!”

马鲁克叹了口气,把注射器举到她眼前:“姑娘,我不管你是伊斯雷尼还是帕罗西图,我只知道你现在伤口感染很严重,再不注射青霉素,不出六个小时,感染就会扩散到全身,到时候神仙都救不了你。我现在给你推药,不想死就别动。”

奥妮亚盯着马鲁克手里的注射器,又看了看卡沙。卡沙的眼神很平静,像枯河城废墟里的深潭,没有敌意,也没有算计,就像在看一个普通的伤者。她想起昏迷前的画面:伊斯雷尼的飞机在枯河城上空盘旋,炸弹落下时,烟尘弥漫,她看到一个阿莱比恩族的女人抱着孩子躲进地下室,那女人的眼神和她妈妈当年抱着她躲火箭弹时一模一样,充满了恐惧和绝望。

那天她本来是跟着银鹰巡逻队去枯河城搜救幸存者的,可巡逻队的队长却命令他们“优先清理敌对分子”,当她看到那个女人和孩子时,她偷偷把她们藏进了地下室,自己却被一枚流弹击中了肩膀。昏迷前,她好像听到巡逻队的人在喊“那个军医跑了,找不到就炸了地下室”。

“你们的药品,够救所有人吗?”奥妮亚突然问,声音低了下来,眼神里带着一丝复杂。她看到药品台上那些用铁丝绑着的玻璃瓶,里面的草药汁少得可怜,还有那个断腿的难民,腿上缠着的旧军装绷带已经渗出血来。

卡沙愣了一下,然后诚实地摇头:“不够。昨天我们的补给线被银鹰巡逻队切断了,红十字会的空投物资落在了交战区,根本拿不回来。但我们有规矩,优先救最危险的。你现在的感染程度,比老哈米德的断腿、阿卜杜勒的孩子都危险。”

奥妮亚沉默了。她看着医疗点里的人:断腿的老哈米德正冲她笑,煮雨水的老人把一块麦麸饼递到她面前,年轻的士兵们各司其职,脸上都带着疲惫,但没有她从小听到的“凶残”和“野蛮”。她慢慢松开了攥紧的拳头,指缝里还沾着医护包上的帆布纤维。“推吧,”她对马鲁克说,“别手抖,我怕疼。”

马鲁克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地把针头扎进奥妮亚的静脉,青霉素缓缓推入。奥妮亚的身体轻微颤抖了一下,不是因为疼,而是因为药物进入血管时的凉意。卡沙站起身,拍了拍小约瑟的肩膀:“你在这守着,别让任何人打扰她,包括那些好奇的孩子。要是她醒了想吃东西,就把我的那份压缩饼干拿给她——是巧克力味的,比麦麸饼好吃。”

“队长,那你吃什么?”小约瑟问。

“我去前哨站看看,老穆萨那里应该还藏着半袋椰枣。”卡沙笑了笑,转身向医疗点门口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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