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集:风泽鸣信(1)(2/2)
这句话带来的无形冲击波,远比任何爆炸更撼动人心。原本靠在墙角,默默擦拭着他那挺m249轻机枪的里拉,动作骤然僵住。他粗壮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死死攥住了枪托上那块被他摩挲得光滑温润的木质部分——那里,深深地刻着他妹妹“阿依莎”的名字。那个笑容像沙漠阳光一样灿烂的女孩,永远留在了三年前伊斯雷尼那场针对平民市场的无差别空袭中。此刻,里拉的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失去血色,指甲深深陷入木纹,仿佛要将这个名字抠进自己的骨血里。
卡沙清晰地捕捉到了里拉这细微却激烈的反应,心底无声地沉了下去。他太了解里拉了。三天前,里拉凭借一个所谓“绝对可靠”的内线情报,力主突袭伊斯雷尼在城郊的一个小型军火库,声称守备空虚,唾手可得。但沙雷在综合分析了所有零散信息后,坚决否决了这项提议,理由是“情报来源单一且无法交叉验证,风险过高,不能拿兄弟们的生命去赌博”。当时里拉情绪失控,一把将头盔掼在地上,眼球布满血丝,低吼道:“组长!你是不是……怕了?!怕我们赢了这一仗,功高震主吗?!”沙雷没有动怒,只是走上前,默默捡起那个沾满尘土的头盔,轻轻拍去上面的沙粒,然后放在里拉脚边,声音疲惫却坚定:“里拉,我害怕。我怕的不是敌人的子弹,我怕的是看着你们,因为一个可能的陷阱,走进再也回不来的地狱。”
此刻,这张突如其来的悬赏令,就像一根淬了毒的楔子,精准地钉入了里拉心中那道尚未愈合的裂痕。卡沙看着里拉紧绷如岩石的侧脸轮廓,喉咙动了动,最终却什么也没能说出口。有些猜忌,一旦萌芽,语言便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无人机……能追踪到这些脏东西的源头吗?”利腊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他斜倚在支撑地道的混凝土立柱上,那具他视若生命的rpg-7火箭筒随意地放在脚边,炮口处,还残留着昨日与敌方坦克遭遇战时留下的焦黑灼痕,像一道丑陋的伤疤,烙印在冰冷的金属上。炮筒靠近握把的位置,贴着一张边角已经卷曲泛黄的小照片,照片里,一个扎着两根翘翘羊角辫的小女孩,正没心没肺地笑着——那是他的妹妹萨芭,去年在拉法口岸的一次空袭后,人间蒸发,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他的目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盼,投向正埋首于屏幕前的越塔。在这个依靠科技与死神赛跑的地下世界里,越塔那双能操控“蜂鸟”无人机在枪林弹雨中穿梭的手,无数次为他们带来了关键的视野与生机。
越塔坐在由三块显示屏组成的控制台前,修长的手指在键盘上飞舞,敲击声如同密集的雨点。左侧屏幕,代表着“蜂鸟”无人机飞行轨迹的荧光绿线条,在一张高精度电子地图上交织成复杂而有序的网络;中间屏幕,是不断滚动的ai舆情分析界面,阿拉伯语、希伯来语、英语的留言交错闪过,代表负面与质疑情绪的红色标记触目惊心地不断增加;右侧屏幕,则是实时跳动的通讯频谱波纹,捕捉着空气中每一丝可疑的电波。
“‘蜂鸟’3号传回了确凿影像,”越塔停下动作,抬起头,脸色在屏幕冷光的映衬下显得有些苍白,“他们在拉法口岸东侧难民营外围,使用一辆经过改装的、涂装成粉色的冰淇淋车作为移动散布点。车身上甚至画着幼稚的卡通冰淇淋图案,完美融入了环境,普通平民根本无法察觉。”他顿了顿,手指沉重地点向中间那块舆情屏幕,上面红色的警报区域正在迅速扩张,“更棘手的是,ai情感分析模型显示,已有至少三个外围支援小队内部在流传‘沙雷组长已秘密接受伊斯雷尼资助’的谣言。其中……阿尔法小队的负责人,老哈米德……”越塔的声音明显低沉下去,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艰涩,“他五分钟前,通过加密备用频道,直接向我确认……消息是否属实……”
最后几个字,几乎消散在空气里。所有人都知道,老哈米德和沙雷是过命的交情,当年在死海边缘那片被称为“魔鬼盐沼”的训练场,老哈米德曾把最后一个水壶和生的希望留给了陷入流沙的沙雷。连他都开始动摇……这离间计的毒液,已然渗透到了最坚固的信任基石之下。
指挥中心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唯有通风口呜咽的风声,以及电子设备运行时发出的微弱蜂鸣,在提醒着时间并未停滞。卡沙看着眼前这一张张熟悉而又因为猜忌而显得有些陌生的面孔,只觉得胸口像是被一块巨石死死压住,窒息感扑面而来。他想起三个月前,沙雷在奔赴一次极度危险的秘密谈判前,将临时指挥权郑重交到他手中时说的话:“卡沙,这支队伍能凝聚在一起,靠的不是严苛的纪律,而是兄弟之间毫无保留的信任。这比任何武器都珍贵,也比任何堡垒都脆弱。替我……守好它。”当时,他是如何铿锵有力地回答“只要我在,信任就在”的?可现在,这信任的壁垒,正从内部被无声地侵蚀。
蓦地,卡沙伸出手,从沙盘边缘拿起那枚充当指挥棒的、由沙雷亲手削制的木质指针。指针打磨得光滑趁手,尾部清晰地刻着“黎埠雷森”的缩写字母,字体是沙雷特有的、带着一股不屈韧劲的风格。他大步走到沙盘中央,将指针的尖端,稳稳地指向了加沙城南部那个标记着“三号地道枢纽”的、曾经让他们几乎全军覆没的位置。
“还记得吗?”他的声音并不洪亮,却像一道穿透浓雾的光,试图驱散弥漫在每个人心头的寒意,“去年春天,我们被困死在三号地道深处,整整四天。饮水耗尽,干粮吃光,空气里都是绝望的味道。那时候,穆罕默德……那个笑起来露出两颗小虎牙、才刚满十四岁的孩子……他的右腿被塌方的石块死死压住,骨头断了,疼得整夜整夜地哭。”卡沙的目光缓缓扫过里拉、利腊、越塔、舍利雅……每一个人的眼睛,“是沙雷,把他自己水壶里最后一口水,滴进了穆罕默德干裂的嘴唇里。而他自己,背对着我们,偷偷舔舐着墙壁上渗出的、带着咸腥味的湿气,还笑着对我们说:‘别担心,这小子命硬,得像戈壁上的骆驼刺一样,给我好好活下去!’”
地洞里一片死寂,只有卡沙的声音在回荡,每一个字都重重砸在人们的心上。那段被刻意尘封的、关于生存与牺牲的记忆,如同地底涌出的泉水,冲刷着刚刚开始滋生的怀疑的锈迹。信任的裂痕或许已经出现,但共同经历的生死的重量,同样不容忽视。然而,就在这回忆带来的短暂温暖开始弥漫时,谁也没有注意到,一直沉默盯着沙盘的徐立毅,眼镜片后的目光,再次落回了那张皱巴巴的悬赏令上,他的指尖,在一个极其隐蔽的、看似无意义的印刷瑕疵上,微微停顿了一下。那感觉,像触摸到了一片隐藏在谎言沼泽下的、更深的冰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