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其实你早已把我忘得彻底(2/2)

终于,那扇门再次打开了。这次出来的不是莉娜,而是一个男人。他身材高大,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工装夹克,提着一个帆布工具包,看起来像是刚下工。他关上门,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站在门前的台阶上,点燃了一支烟。劣质烟草的气味随着寒风飘了过来。

埃利亚斯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认得这张脸!虽然比五年前沧桑了许多,但那个方正的、略显粗犷的下巴,那道浓重的眉毛……是汉斯·穆勒!莉娜家隔壁那个沉默寡言、却总在莉娜需要帮忙时出现的钳工学徒!他竟然还活着,而且……他抬头,望向那扇墨绿色门上方的一扇窗户——那扇窗没有封死,里面透出温暖的黄色灯光,窗玻璃上甚至映出了莉娜抱着孩子走动的模糊剪影。

答案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了埃利亚斯的心上。汉斯·穆勒……娜……孩子……一个完整的、属于别人的家庭图景,在他眼前残酷地展开。他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一瞬间冻结了,只剩下心脏在冰壳下绝望地抽搐。

那个男人,汉斯,抽完了烟,把烟蒂在台阶上摁灭,又抬头望了一眼那扇透着光的窗户,脸上浮现出一种属于丈夫和父亲的、满足而疲惫的神情。他这才拎起工具包,大步朝着街道的另一头走去。

埃利亚斯在原地又僵立了许久,直到那男人的背影彻底消失在暮色中。夜风更冷了,吹透了他单薄的衣衫。他深吸了一口气,那空气冰冷刺肺,带着废墟的尘埃味道。他拖着灌了铅般的双腿,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一步步走向那扇墨绿色的门。

他没有敲门。而是绕到了楼房侧面。那里堆放着一些废弃的木箱和杂物。他艰难地攀爬上去,动作迟缓而僵硬,每一个关节都在抗议。高度刚好够他透过那扇没有完全拉严实窗帘的窗户缝隙,窥视进去。

温暖的灯光流淌出来。他首先看到的,是莉娜的背影。她正背对着窗户,在一个小炉灶前忙碌着,锅里冒着热气。那个金发的小女孩坐在地毯上,摆弄着几块简陋的木积木。

然后,埃利亚斯的视线凝固了。

就在莉娜忙碌的身影后方,正对着窗户的墙壁上,在客厅最显眼的布置——那里本该挂一幅全家福或者别的什么象征家庭美满的装饰——赫然悬挂着一幅油画!

画面上的女子穿着一条洗得发白的蓝色连衣裙,坐在一个旧木箱上,微微侧着头,一缕金发垂落颈边。她的眼神温柔,嘴角带着一丝羞涩而恬静的笑意。背景是模糊的、温暖的光晕,仿佛隔绝了所有的黑暗和恐惧。那是他在地下室的昏黄灯光下,用偷藏的颜料和捡来的木板,一笔一笔,倾注了所有隐秘爱恋画成的莉娜的肖像!

画布边缘还能看到当初仓促留下的颜料堆积的痕迹,那是他在地下室听到可疑脚步声时匆忙藏起画板留下的瑕疵。如今,它被精心地装裱在一个朴素的深色木框里,像一件珍贵的艺术品,悬挂在这个属于莉娜和汉斯·穆勒的家的中心。

巨大的荒谬感和尖锐的痛楚同时攫住了埃利亚斯。他的画!他在地狱边缘用爱和希望涂抹出的唯一色彩,竟然悬挂在这里,成了她新生活的装饰?她怎么得到的?她看着画中那个被遗忘的自己,心里在想什么?难道……难道那个雨夜之后,她还回去过?她找过他?

就在这时,房门开了。汉斯·穆勒回来了。他脱下沾着油污的夹克,走到莉娜身后,很自然地环住她的腰,在她颈侧亲昵地蹭了蹭。莉娜笑着躲闪了一下,侧过脸,回了他一个吻。那笑容里有着埃利亚斯从未见过的、松弛的依赖。

汉斯松开妻子,目光很自然地落在了那幅肖像画上。他走过去,站在画前仔细端详着,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莉娜,”他的声音透过窗户缝隙清晰地传来,“这幅画里的人……真美。像天使一样。你以前认识她吗?我是说,画里的人?”他回过头,好奇地看着莉娜。

埃利亚斯屏住了呼吸,心脏停止了跳动。他死死地盯着莉娜的脸。

莉娜正用一块干净的软布,仔细擦拭着画框玻璃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听到丈夫的问话,她的动作几不可察地停顿了那么一瞬。非常短暂,短暂到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她的指尖停留在画框边缘,那个埃利亚斯无比熟悉的、他曾无数次摩挲过的木质拐角。

然后,她抬起头,看向画中那个穿着旧蓝裙子的自己。她的眼神平静无波,像在审视一件与自己毫无关联的物品。嘴角甚至微微向下撇了一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或许是困惑?或许是漠然?

“不记得了。”她的声音清晰、平稳,没有一丝犹豫或波澜,平淡得像在陈述今天的天气,“大概是在哪片废墟里捡来的旧画吧。只是觉得画得……还不错,丢了可惜。”

“不记得了。”

“捡来的旧画。”

“丢了可惜。”

每一个词都像一把冰冷的凿子,狠狠凿在埃利亚斯的心上。他猛地从攀爬的木箱上滑落下来,重重跌坐在冰冷的碎石地上,背脊撞在粗糙的砖墙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但他感觉不到疼痛。只有一种灵魂被彻底抽离躯壳的麻木和空洞。

她否认了。如此彻底。连同画中的那个她,那个曾在地下室的灯光下对他微笑、被他珍藏在每一根线条里的莉娜,也被她轻描淡写地抹去了。他五年间所有的寻找、挣扎、不灭的星火,在这一刻彻底成了一个荒谬绝伦的笑话。那张悬赏告示……那冰冷的“重赏”二字……也许,那才是她最终的选择?为了活下去,为了……眼前这个家?

埃利亚斯的手颤抖着,痉挛般地伸进大衣口袋里。指尖触碰到一个硬硬的边角。是他下午在等待时,在街角废墟旁,凭着记忆和无处发泄的痛苦,用一小截捡来的炭笔在碎纸片上勾勒出的莉娜现在的侧影——抱着孩子,神情安宁。他曾幻想过,重逢时,也许能把这破碎的速写递给她,作为他们共同熬过地狱的证明。

多么可笑。

他掏出那张皱巴巴的纸片,上面炭笔的线条因为汗水和揉捏已经有些模糊。莉娜抱着孩子的轮廓在暮色中显得如此虚幻。他死死地盯着它,然后,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双手狠狠抓住纸片的两边——

“嘶啦——!”

纸张被粗暴地撕裂。再撕!碎片在他枯槁的手中翻飞,像黑色的、绝望的蝶。他用力将碎片揉成一团,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似乎要将这五年所有的痛苦、疑问和那点残存的爱恋,连同这无用的纸片一起,彻底碾碎、抛弃。

然而,就在他准备将这团废纸狠狠掷向旁边散发着馊味的垃圾桶时,他的动作却骤然僵住了。

他的视线死死地钉在自己的右手手腕内侧。

下午在面包店附近攀爬一处倒塌的砖墙时,一块松动的砖石边缘划破了他的旧大衣袖子,也在他的手腕上留下了一道不深不浅的口子。当时只顾着跟踪莉娜,根本没在意。此刻,借着远处路灯昏黄的光线,他清楚地看到,那道伤口上,覆盖着一块撕下的、粗糙的布条。布条包扎的方式非常奇特:不是简单的缠绕打结,而是用布条的一端巧妙地穿过一个自制的、收紧的活扣,然后拉紧,再将多余的部分细致地折压进去,最后打上一个稳固而平整的结。整个包扎干净利落,既牢固又不会轻易松动,布条的边缘被仔细地折好,避免毛边摩擦伤口。

这种手法……这种独一无二的、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整洁和效率的包扎方式……

记忆的闸门被一股狂暴的力量轰然撞开!

五年前那个地下室的黄昏。他笨拙地试图修理一盏接触不良的壁灯,结果被裸露的电线狠狠打了一下,手背上顿时焦黑一片,剧痛钻心。莉娜几乎是立刻扑了过来,一把抓住他的手腕,脸色煞白。她翻出仅有的半卷绷带,动作快得让他眼花缭乱。她就是这样包扎的:干净利落地穿过一个活扣,拉紧,折好边缘,打上平整的结。一边包扎,一边低声斥责他的不小心,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包扎完毕,她并没有立刻松开,而是用指尖,极其轻柔地、带着安抚意味地,在他手腕完好皮肤的那一小块地方,反复摩挲了好几下,仿佛要通过这微不足道的接触,将她的担忧和力量传递给他。

那指尖的温度和触感,仿佛穿越了五年的血雨腥风,瞬间烙印在埃利亚斯此刻手腕的伤处,滚烫得灼人。

埃利亚斯像一尊骤然被闪电击中的石像,僵立在柏林初冬凛冽的晚风中。左手还紧紧攥着那团揉烂的、象征他五年痛苦追寻的速写纸团,右手手腕上,那奇特的包扎布条却像一个冰冷而灼热的烙印,死死地钉住了他。

“不记得了。”

“捡来的旧画。”

莉娜那平静无波的声音还在他脑海里回荡,如同冰冷的铁锤反复敲打。可眼前这包扎的手法,这每一个折角、每一个收紧的力道,都与记忆中那个雨夜前地下室的黄昏严丝合缝!没有一丝一毫的偏差。这绝非偶然,更非模仿。这是刻进骨子里的习惯,是身体在无意识状态下对过往最精准的回放。

她记得!她一定记得!

这个念头像一道刺破浓密乌云的惨白闪电,瞬间照亮了他心中最黑暗、最不敢触碰的角落,随即又被更深的、令人窒息的寒意吞没。她记得他,记得他们的过往,记得他在地下室为她画下的每一笔!否则,她不会拥有这幅画,更不会用这种独一无二的方式为他包扎——哪怕是在他伪装成一个陌生流浪汉的时候!

可为什么?为什么她要在丈夫面前否认?为什么要用那种看陌生人的眼神看他?为什么要说“不记得了”?为什么要说那是“捡来的旧画”?

五年集中营的炼狱生涯,早已教会埃利亚斯从最深的绝望里嗅出最危险的信号。莉娜那平静眼神下的刻意疏离,那毫不犹豫的否认……这些碎片在他脑中疯狂旋转、碰撞,逐渐拼凑出一个冰冷得让他血液冻结的轮廓。这绝非简单的遗忘或背叛。这更像是一种……刻意的切割。一种用尽全力想要抹去、想要埋葬的挣扎。一种比遗忘本身更令人心碎的自我保护。

那个雨夜,那道死死关上的铁门……那张飘到他脚边、印着冰冷赏金的告示……莉娜把他推出去时眼中那巨大的、混合着恐惧与决绝的复杂光芒……她看到了告示!她一定看到了!她把他推出去,关上门,是保护他?还是……保护她自己?或者,两者皆有?在他被气浪掀飞之后,在那个混乱的雨夜,发生了什么?她是否……做了什么?是否……为了生存,为了某种他无法想象的代价,交出了他的名字?

一个可怕的猜想如同毒蛇般缠上他的心脏:她的遗忘,她的否认,她构筑的新生活……这一切安宁的表象,是否都建立在一个无法言说的、沉重的秘密之上?一个与她将他推出门外那一刻的选择息息相关的秘密?那个秘密一旦揭开,足以摧毁她现在拥有的一切——丈夫、孩子、这个在废墟上艰难建立起来的家?

埃利亚斯低头,看着手腕上那个包扎得一丝不苟的布条结。莉娜的手指在包扎时,是否也带着同样的颤抖?她认出他了吗?在那个面包店的柜台前,在递给他面包和硬币的瞬间,在她平静无波的目光扫过他枯槁面容的刹那,她是否早已洞穿了他拙劣的伪装?她为他包扎伤口,是出于残留的本能?还是一种无声的、绝望的忏悔?一种试图用这微不足道的抚慰来减轻内心重负的徒劳?

他缓缓松开左手。那个被揉烂的纸团无声地掉落在他脚边的尘土里,像一团肮脏的、被遗弃的垃圾。他不再看它。

他抬起头,最后望了一眼那扇墨绿色的门,那扇透出温暖灯光的窗户。窗玻璃上,莉娜抱着孩子的剪影依旧模糊地晃动着,构成一幅与他彻底无关的、静好的画面。

冰冷的雨丝,不知何时又开始飘落。细细的,密密的,无声地浸润着柏林的废墟,浸润着他单薄的旧大衣,浸润着他手腕上那块包裹着伤口的、带着莉娜体温的布条。这雨,和五年前那个将他彻底淋透的雨夜,何其相似。

原来,他从未走出过那场时间的大雨。雨水冲刷着血迹和硝烟,却冲不散灵魂深处铭刻的湿冷与伤痕。而莉娜,她或许也一直困在这场雨中,只是她选择筑起一道堤坝,将他、连同那段浸透告示与铁门声响的过去,彻底隔绝在外。

没有爱的结局。埃利亚斯深深吸了一口混杂着焦土、雨水和冰冷尘埃的空气,那寒意直抵肺腑。

何必要去可惜。

他转过身,背对着那扇门,那扇窗,那幅悬挂在别人家客厅中央、画着他此生唯一爱恋的肖像,一步步,蹒跚地走入柏林深冬的、无边无际的雨幕之中。背影很快被越来越密的雨丝吞没,消失在断壁残垣构成的、巨大而沉默的阴影里,如同被时间本身抹去的一道墨痕。

雨水顺着冰冷的铁门流淌,那张悬赏告示上,“重赏”二字在湿漉漉的纸面上晕开,像两团化不开的、凝固的血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