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心雨(2/2)
记忆的胶片在这里猛地卡住,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一股巨大的、冰冷的力量,仿佛来自海底深渊的巨手,狠狠地抓住了我的脚踝,将我猛地向下拖拽!冰冷的海水瞬间灌满了我的口鼻,带着浓重的铁锈和死亡的腥味,直冲入肺腑!
“呃!”一声短促的窒息般的闷哼从我喉咙里挤出。我猛地弓起身子,双手死死捂住口鼻,在出租车后座剧烈地咳嗽起来,仿佛真的被那七年前的海水呛到。额头上瞬间布满冷汗,与胸口不断渗出的冰冷湿意混合在一起,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
“小姐?你没事吧?”司机透过后视镜投来惊疑不定的目光。
“没……没事……咳咳……”我艰难地喘息着,肺部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幻觉中海水的咸腥,“开……开窗……透透气……”
车窗被降下一条缝隙,冰冷的、带着浓重水汽的风猛地灌了进来,吹在我汗湿冰冷的脸上,带来一丝短暂的清明。那股被拖入深渊的窒息感稍稍退去,但胸口那块冰冷的湿意却扩散得更大了,浸透了内层的衣物,连冲锋衣的外层都开始感觉到一种沉重的潮气。
记忆的闸门再次紧紧闭合。只剩下手腕上残留的、仿佛被捏碎般的剧痛,和他最后那破碎的、充满恐惧的吼声在脑中回荡。
“抓紧我!别放手!”
“抓紧我……”
车窗外的雨势没有丝毫减弱。出租车最终停在了一条布满深深车辙印、泥泞不堪的土路尽头。再往前,就是一片被巨大、破败的铁丝网围起来的区域。铁丝网锈迹斑斑,多处破损歪斜,像被巨人随意丢弃的破烂玩具。几盏稀疏、昏暗的路灯在暴雨中苟延残喘,光线只能勉强勾勒出铁丝网后那片巨大、荒凉的轮廓——废弃的吊机如同沉默巨兽的骸骨,巨大的水泥墩子散落在泥水里,更远处,是无边无际、被雨幕彻底吞噬的黑色海面。
“就这儿了,里面车进不去。”司机的声音带着如释重负,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你……确定要进去?这鬼天气,这地方……”
“谢谢。”我打断他,迅速付了钱,拉开车门。冰冷的雨水瞬间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我裹紧冲锋衣的帽子,毫不犹豫地跳下车,深一脚浅一脚地冲向那片破败的铁丝网。
找到一个足够大的缺口,我费力地钻了进去。脚下是松软的泥浆混合着碎石和不知名的工业垃圾,每一步都深陷其中,发出令人心悸的“噗叽”声。冰冷的雨水疯狂地抽打在我的帽子上、肩膀上,很快,冲锋衣的外层就彻底湿透了,沉甸甸地贴在身上。而身体内部,那源自胸口的冰冷湿意,与外界冰冷的雨水内外夹击,几乎要将我冻僵。
巨大的废弃码头在暴雨中沉默地矗立着,如同史前巨兽的脊梁。空旷的水泥地上积满了浑浊的雨水,倒映着天上翻滚的浓云和偶尔撕裂夜幕的惨白闪电。巨大的、早已停止运转的龙门吊投下狰狞扭曲的阴影。风在钢铁的骨架间呼啸穿行,发出凄厉尖锐的呜咽,像无数亡魂在哭号。
三号泊位。
我的目光死死锁住远处那个锈蚀的、几乎看不清数字的泊位标牌。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撞击,混合着身体里那冰冷的“雨”带来的寒意,让我牙齿都开始不受控制地打颤。
泊位边缘,靠近浑浊海水拍打的水泥堤岸处,一个模糊的人影,静静地伫立在狂暴的风雨之中。
距离太远,雨幕太厚,只能看到一个被厚重雨衣包裹着的、轮廓模糊的身影。他背对着我,面朝着漆黑如墨、波涛汹涌的海面方向,像一尊凝固的、被遗忘在时光尽头的石像。
是他吗?
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是他!那个轮廓……哪怕隔了七年,哪怕被雨衣层层包裹,那种刻在骨子里的熟悉感,依旧像电流一样瞬间击中了我!身体里那冰冷的“雨”骤然变得汹涌,几乎要冲破皮肉的束缚流淌出来。我忘记了脚下的泥泞,忘记了刺骨的寒冷,忘记了所有的恐惧和疑虑,只剩下一个念头——冲过去!
“顾……顾屿!”我的声音被狂风撕扯得破碎不堪,刚一出口就被暴雨吞噬。
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泞中奔跑,冰冷的雨水和泥浆溅在裤腿上。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距离在缩短……五十米……三十米……十米……
那个身影似乎听到了动静,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了身。
雨帽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线条冷硬的下颌。一道惨白的闪电,如同巨大的探照灯,在浓黑的云层间猛地劈开!
刺目的白光,瞬间将整个码头照得亮如白昼,纤毫毕现!
就在这绝对的光明降临的刹那,我看清了!
雨帽下那张脸……线条冷硬,带着一种饱经风霜的粗粝感。左眉骨上,一道狰狞的、闪电状的疤痕,在惨白的电光下,如同一条扭曲的蜈蚣,清晰无比地爬在他古铜色的皮肤上!那疤痕……那疤痕不是顾屿的!顾屿的脸是清俊的,没有这样深刻的伤痕!
他不是顾屿!
巨大的失望和更强烈的、被欺骗的恐惧如同冰锥,狠狠刺穿了我的心脏!身体里那冰冷的“雨”仿佛瞬间凝固,然后炸裂开,带来一阵窒息般的剧痛!
“你……”我猛地刹住脚步,离他只有几步之遥,泥水溅到了他的雨靴上。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你是谁?!那条短信……顾屿的手机……你……”
冰冷的雨水顺着我的帽檐流进眼睛,模糊了视线。闪电的光芒消失,世界重新陷入暴雨的昏暗。但我死死地盯着那张被雨帽阴影笼罩、带着狰狞疤痕的脸。
那张脸上,没有任何意外,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或者说……一种沉重的疲惫。他缓缓抬起手,动作带着一种奇特的滞涩感,仿佛每一个关节都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那只布满老茧和伤痕的手,指向我身后那片被暴雨鞭笞的、漆黑汹涌的海面。
“七年了,林妤。”他的声音穿透密集的雨声,低沉、沙哑,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质感,每一个字都像冰雹砸在我的心上,“你还记得这里吗?‘海鸥号’最后消失的地方。”
他的声音……这个声音……像一把生锈的锯子,在记忆深处某个蒙尘的角落,狠狠拉了一下!
我猛地瞪大眼睛,试图穿透雨幕看清他的脸。那道闪电状的疤痕……某种强烈的、被恐惧强行压制的熟悉感,伴随着海水的腥咸和引擎的轰鸣,骤然冲破了封锁!
“周……周岸?”我的声音抖得几乎不成调,带着难以置信的惊骇,“你是……救援队的……周队长?”那个在事后无数次出现在电视和报纸上,面容憔悴、眼神沉痛,一遍遍讲述着搜救无果的救援队长!那个左眉骨上,据说是在某次深海救援中留下的、标志性的闪电状疤痕!
他怎么会在这里?拿着顾屿的手机?发出那条短信?
周岸没有否认。他微微抬起了下巴,雨帽下那双眼睛,在昏暗中锐利如鹰隼,穿透雨幕死死地钉在我脸上。那目光里没有愤怒,没有指责,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几乎要将人溺毙的悲悯和……一种沉重的审判意味。
“你终于来了。”他的声音比这暴雨更冷,“七年了,你躲在自己的‘雨’里,躲得够久了。”
我的血液瞬间冻结!“我的雨”……他怎么会知道?!这个只有我自己知道的、源自身体深处的秘密诅咒?!
“当年……”周岸的声音陡然提高,压过了呼啸的风雨,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鼓槌,狠狠敲在我的耳膜上,也砸在我的心脏上,“在三号泊位附近的海域……在救援船赶到之前……”他停顿了一下,那目光锐利得几乎要刺穿我的灵魂,“是你松开了顾屿的手。”
轰——!
一道比刚才所有闪电加起来都要刺目、都要狂暴的惨白电光,猛地撕裂了整个天穹!将周岸脸上那道狰狞的疤痕,将我这瞬间惨白如纸、写满惊骇和绝望的脸,将整个荒凉破败的码头,连同这片吞噬了无数生命的海域,照得一片森然死白!
“不!!!”一声凄厉的、完全不属于我的尖叫从我喉咙里迸发出来!那声音尖锐得仿佛灵魂被撕裂!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攥住、捏碎!巨大的痛苦和无法言喻的惊骇瞬间将我淹没!
身体里的“雨”……不!那不是雨!那是七年前冰冷刺骨、带着铁锈和死亡腥味的海水!在这一刻彻底决堤!从我的眼睛、我的口鼻、我的每一个毛孔里疯狂地涌出来!滚烫的!如同滚烫的熔岩!又冰冷得如同万载寒冰!它们倒灌进我的身体,灌满我的肺腑,将我拖回那个冰冷、黑暗、充斥着绝望尖叫和无边海水的深渊!
在这灵魂被撕裂、被海水彻底淹没的剧痛和窒息中,周岸那冰冷、如同最终宣判般的声音,穿透了水层,清晰地、一字一句地钉入了我的脑海:
“他最后喊的……是你的名字。”
“林妤——!”
……
“林妤——!”
“抓紧我!别放手!”
记忆的碎片,那些被恐惧和自责强行扭曲、封锁在最黑暗角落的胶片,在这一声惊雷般的宣判中,被那道惨白的闪电彻底击穿、显影!
冰冷的海水疯狂倒灌,巨大的力量撕扯着。顾屿的手死死地抓着我的手腕,那力道几乎要将我的骨头捏碎。他半个身体已经被卷入更汹涌的暗流,脸上是极致的痛苦和恐惧,但那双眼睛,那双我深爱了无数个日夜的、如同星辰般的眼睛,在混乱和死亡逼近的瞬间,却死死地、牢牢地、带着一种穿透一切黑暗的力量,锁定了我的脸!
他的嘴唇在冰冷的海水中艰难地开合,每一个音节都像是用尽生命最后的力气挤出来的气泡,带着海水的咸腥,带着无法言喻的绝望,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深入骨髓的、撕心裂肺的呼唤和确认:
“林妤——!”
不是“救命”。
不是“别放手”。
是“林妤——!”
那是我的名字!在生命最后的瞬间,在坠入永恒黑暗的前一刻,他用尽最后一丝力量,呼唤的……是我的名字!他在确认我的存在!他在用生命最后的声音,呼唤他深爱、也以为深爱着他的那个人!
然后……
然后发生了什么?
巨大的、无法抗拒的恐惧,像一只冰冷的铁爪,瞬间攫住了我的心脏!那恐惧超越了对死亡的害怕,它源于一种更深层、更黑暗的、连我自己都无法直视的本能——对自我存在的保护!在那一刻,在冰冷的海水、巨大的拉扯力、无边的黑暗和极致的恐惧面前,在听到他呼唤我名字的瞬间,一种源于生命本能的、想要摆脱这致命拖累的强烈冲动,如同毒蛇般钻入了我的神经!
我的手指……我那原本因为寒冷和恐惧而僵硬麻木的手指,在那个瞬间,在那声“林妤”响起的瞬间……竟然不受控制地、主动地……松开了!
是我松开了手!
是我!
巨大的拉扯力瞬间消失。顾屿眼中那最后一点星辰般的光芒,在难以置信的惊愕和灭顶的绝望中,瞬间熄灭!他最后看向我的眼神,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永远地烫在了我的灵魂深处!他的身体,被那股狂暴的暗流,瞬间卷走,消失在漆黑冰冷的海水深处,只留下一个绝望的、永恒的漩涡……
“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叫,从我痉挛的喉咙里爆发出来!那声音尖锐地刺破狂暴的雨幕,带着灵魂被彻底撕裂、被真相凌迟的剧痛!
眼前的世界彻底崩塌、旋转、粉碎!周岸那张带着闪电疤痕的脸,破败的码头,汹涌的海面,漫天砸落的冰冷雨滴……所有的一切都在瞬间扭曲、变形,然后被无边无际的、冰冷刺骨的黑暗彻底吞噬!
我直挺挺地向前倒去,像一截被瞬间砍断的朽木。身体重重地砸在冰冷泥泞、积满雨水的水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泥水瞬间溅起,污浊地糊满了我的脸颊和冲锋衣。
意识沉入无边深海的前一秒,只有身体内部那场无声的、冰冷的“雨”,依旧在永不停歇地下着。它不再只是悲伤的凝结,它是我亲手松开的那个瞬间,是顾屿眼中最后熄灭的光,是那声穿透死亡的呼唤,是这七年日夜啃噬我灵魂的罪与罚,冰冷彻骨,永无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