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雨下坠入海底(2/2)
“物证”两个字,像两把冰冷的锥子,狠狠扎进苏雨眠混沌一片的脑海。他猛地抬起头,雨水立刻模糊了他的视线。眼前只有李峰那张因愤怒和雨水而扭曲变形的脸,以及他身后灰蒙蒙的、被暴雨统治的天海。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是塞满了粗糙的砂砾和滚烫的炭块,灼痛得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下意识地低下头,看向自己的右手。那只手依然死死地紧握着,指缝间,粘稠的黑色淤泥正混合着雨水,缓缓地、一滴滴地滴落在湿漉漉的甲板上,晕开一小滩一小滩污秽的印记。而在那污泥的中心,那抹幽蓝,矢车菊蓝的发绳,像一块被强行剥离的、冰冷的碎片,固执地刺穿着黑暗。
“你他妈说话啊!”李峰见他毫无反应,气急败坏地一把抓住他的肩膀,用力摇晃着,试图把他从那种失魂的状态里摇醒,“你知不知道你干了什么?!那是重要线索!你他妈……”
李峰的声音还在耳边咆哮,但每一个字都仿佛撞在一堵无形的墙上,变得模糊不清。苏雨眠的目光死死钉在掌心那抹幽蓝上,所有的声音、所有的景象都在急速褪色、远去。
掌心冰冷的淤泥和那抹幽蓝,仿佛成了一个扭曲的时空漩涡。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大吸力猛地将他拖拽进去,记忆的碎片如同海底翻涌的泥沙,轰然将他淹没。
*雨。*
*同样狂暴的、倾盆而下的雨。*
*不是救援船冰冷的甲板,而是在一辆行驶中的、破旧二手车的副驾驶座上。车窗被密集的雨点疯狂拍打,发出密集的、令人心慌的鼓点。车外的世界一片模糊,霓虹灯和车灯在湿漉漉的路面上拖曳出长长的、扭曲破碎的光带,如同垂死挣扎的鬼影。*
*剧烈的咳嗽声在狭小的车厢内爆发,撕心裂肺。林晚蜷缩在驾驶座上,一手死死捂住嘴,身体因为剧烈的痉挛而不停颤抖,另一只手艰难地扶着方向盘。每一次咳嗽都像耗尽了全身的力气,她的脸色在仪表盘幽绿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病态的灰白,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晚晚!药呢?你的药!”苏雨眠的声音在巨大的雨声和咳嗽声中显得异常尖利,充满了恐慌。他手忙脚乱地在副驾驶前的手套箱里翻找,里面塞满了杂乱的票据、地图册、半包纸巾和几颗不知名的螺丝钉。没有!那个熟悉的、小小的棕色药瓶不见了!*
*“咳…咳咳…在…在包里…”林晚艰难地喘息着,声音断断续续,气若游丝,手指颤抖地指向掉落在驾驶座脚下的那个米白色帆布挎包。*
*苏雨眠立刻俯身去够。安全带勒得他胸口生疼,他伸长手臂,指尖勉强勾到了挎包的带子。就在这时,林晚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剧咳,身体猛地一抽,握方向盘的手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车身随之一个轻微的晃动。*
*就是这极其微小的晃动!*
*苏雨眠刚把挎包抓在手里,还没来得及直起身,挎包的拉链似乎没有完全拉好。那个小小的、至关重要的棕色药瓶,在惯性的作用下,从敞开的包口里骨碌碌地滚了出来!*
*它滚过林晚穿着浅蓝色牛仔裤的腿边,滚过布满灰尘和脚印的驾驶座地垫边缘,然后,在苏雨眠惊恐的目光注视下,精准地、无声无息地,掉进了驾驶座下方那个用于调节座椅前后位置的、黑洞洞的金属滑轨缝隙里!*
*“不!”苏雨眠失声惊呼。*
*没有丝毫犹豫!几乎是身体的本能反应!他猛地探身过去,左手闪电般地松开一直紧握着林晚冰冷右手的手——那手因为咳嗽和虚弱早已汗湿冰凉。他整个上半身都压了过去,不顾安全带勒紧的窒息感,不顾身体扭曲带来的疼痛,右手拼命地伸向那个狭小、黑暗的滑轨缝隙,手指在冰冷坚硬的金属部件和粗糙的地垫纤维上疯狂地摸索、抓挠!*
*指尖终于触碰到那个小小的、光滑的塑料瓶身!他心头一喜,用尽力气抠住瓶盖的凹槽,猛地往外一拽!*
*药瓶被拽出来了!*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刹那——*
*一股无法形容的、足以撕裂灵魂的恐怖力量,从车身左侧狂暴地、毫无征兆地碾压过来!*
*“轰——!!!”*
*那不是声音,那是整个世界在瞬间被彻底粉碎的终极轰鸣!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凝固。*
*苏雨眠眼角的余光,只来得及捕捉到挡风玻璃外,一片刺眼到足以灼伤视网膜的、雪亮到极致的车灯光柱,如同死神的巨镰,带着毁灭一切的速度和力量,蛮横地穿透了密集的雨帘和脆弱的挡风玻璃!玻璃碎裂的脆响被那巨大的撞击声彻底吞没。*
*紧接着,是骨头碎裂的声音。*
*沉闷、清晰、干脆。*
*“咔嚓!”*
*声音仿佛不是来自外界,而是从他自己的身体内部直接炸响。一股无法形容的、足以瞬间摧毁所有意识的剧痛,从左手臂和肩膀的连接处,如同火山爆发般轰然席卷全身!那痛感是如此尖锐、如此霸道,仿佛有一把烧红的钢钎,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捅进他的肩窝,然后疯狂地搅动!*
*眼前的世界瞬间被一片猩红的血雾彻底淹没。剧痛带来的强烈窒息感扼住了他的喉咙,意识如同被重锤击中的玻璃,瞬间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然后轰然碎裂、沉入无边的黑暗。在彻底失去意识前的万分之一秒,听觉似乎被无限放大。*
*他听到了。*
*无比清晰地听到了。*
*那个小小的、棕色的塑料药瓶,从他因为剧痛而瞬间失去所有力气的右手中滑脱,掉落在剧烈颠簸、扭曲变形、布满碎玻璃的车厢地板上。它弹跳了一下,发出清脆的一声“嗒”,然后,骨碌碌地滚动着。*
*滚动的声音,穿过震耳欲聋的撞击余波、穿过金属扭曲的呻吟、穿过暴雨冲刷的哗哗声,异常清晰地钻进他即将陷入黑暗的意识深处。*
*那声音……*
*嗒…骨碌碌…骨碌碌…*
*……*
“骨碌碌……”
现实与幻境的声音,在暴雨敲打救援船顶棚的密集鼓点中,诡异地、完美地重叠在了一起。
“嗒…骨碌碌…骨碌碌…”
这细微的、如同梦魇回响般的滚动声,顽固地穿透了李峰近在咫尺的、气急败坏的咆哮,穿透了绞盘钢缆绷紧的刺耳摩擦,穿透了引擎的嘶吼,无比清晰地烙印在苏雨眠被彻底撕裂的听觉神经上。
李峰的手还死死抓着他的肩膀,用力摇晃着,指甲几乎要隔着湿透的潜水服嵌进他的皮肉里:“苏雨眠!你他妈看着我!你聋了吗?!回答我!那东西呢?!你手里攥的到底是什么?!交出来!立刻!马上!”
苏雨眠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雨水顺着他额前的发梢不断淌下,流进眼睛里,带来一阵酸涩的刺痛,但他连眨一下眼的力气都没有。隔着模糊的水帘,李峰那张因愤怒和焦虑而扭曲变形的脸,显得如此遥远而不真实,像一张浸泡在污水里的旧照片。
他没有回答李峰的质问。一个字也没有。
他只是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凝固的僵硬,抬起了那只紧握着的右手。那只沾满淤泥、滴着污水的右手,在瓢泼大雨中,在李峰惊愕、愤怒、最终化为一片死灰般震惊的目光注视下,一点一点地摊开了手掌。
掌心向上。
粘稠的黑色淤泥被雨水迅速冲刷、稀释,顺着掌纹的沟壑流淌下去,露出被掩盖的真相。
那抹矢车菊蓝的发绳,静静地躺在被淤泥染黑的掌心中央。雨水猛烈地冲刷着它,试图洗去缠绕其上的几缕断裂的黑色发丝和几丝灰白的腐败皮屑。幽蓝的丝线在雨水的浸润下,折射出冰冷而妖异的光泽,像一颗被强行从地狱淤泥中挖出的、不祥的蓝宝石。
它就在那里。
冰冷。湿透。缠绕着死亡的印记。
苏雨眠的目光,空洞得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枯井,越过掌心的幽蓝,越过李峰惨白的脸,投向救援船外那片无边无际、被狂暴雨幕彻底笼罩的灰暗海天。
雨,还在下。
砸在冰冷的船舷上,砸在紧绷的钢缆上,砸在湿透的甲板上,砸在他摊开的、沾满淤泥和那抹幽蓝的手掌上。密集的鼓点永无止境,一声声,一下下,敲打着船体,敲打着耳膜,也敲打着记忆深处那永远无法愈合的、血淋淋的伤口。
甲板上的积水倒映着铅灰色的、翻滚的云层,也倒映着他僵立的身影。那身影佝偻着,仿佛被这漫天漫地的雨水和无形的重量,压弯了每一根骨头。潜水服紧贴着他瘦削的身体,勾勒出嶙峋的轮廓,如同海底一尊被遗忘的、悲伤的石像。
李峰的咆哮,在他摊开手掌的瞬间,如同被利刃斩断,戛然而止。只剩下粗重的、带着难以置信的喘息声,混合在狂暴的雨声中。他看着苏雨眠掌心中那抹被淤泥和雨水玷污的幽蓝,看着那缠绕其上的死亡印记,又猛地抬头看向苏雨眠那张被雨水冲刷得毫无血色的脸,看向那双深不见底、仿佛所有光亮都被吸走的眼睛。李峰脸上的愤怒如同潮水般急速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骇然、困惑和一丝莫名恐惧的苍白。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最终只是喉结剧烈地滚动了几下,一个字也没能吐出来。
绞盘依旧在不知疲倦地嘎吱作响,试图将那辆沉没的黑色suv从海底的坟墓里拖拽出来。钢缆绷紧的摩擦声,在这漫天暴雨中显得格外刺耳,如同命运齿轮冷酷无情的转动。
苏雨眠的左手,无意识地垂落在身侧。手腕上,那只厚重的专业潜水表,表盘玻璃在深潜和刚才的混乱撞击中,留下了一道清晰的白痕。冰冷的雨水正顺着那道白痕流淌下来。透过模糊的水迹,可以看到表盘上细长的秒针,正一下一下,固执地跳动着。
时间,在冰冷的机械驱动下,似乎仍在向前。
然而,在那道表盘玻璃的裂痕之下,指针所指示的时间刻度,却凝固在一个永恒的、被雨水浸透的瞬间——那是三年前,那个雨夜,那个药瓶滚落、灯光撕裂黑暗、骨头发出碎裂声响的瞬间。
雨点密集地敲打着表蒙,顺着那道白痕流下,仿佛永远也洗不去那凝固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