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八千字约定:北海道不落雪(1/2)

孤儿院里,林小雨总爱把糖纸折成门洞:“这是通往幸福的门。”

十二岁那年,陈默被领养时发誓:“等我能买两张机票,一定回来接你。”

他却在养父母“为她好”的劝说中退缩了。

二十年后东京雨夜,便利店传来熟悉的旋律:“那扇幸福之门我们说好一起都去。”

循着歌声望去——玻璃窗倒影里,穿白裙的她正凝望北海道旅行海报。

他颤抖着走近:“这次...换你带我逃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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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下得毫无章法。东京的夜晚被淋得一片模糊,霓虹灯牌在湿漉漉的街道上晕开,红的、绿的、蓝的,扭曲变形,像打翻了的廉价水彩盘。陈默站在便利店狭窄的屋檐下,塑料雨棚被雨水砸得噼啪作响,单调得令人心烦。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混凝土、汽车尾气,还有从店里飘出来的关东煮那暖烘烘、却又带着点廉价工业调味剂的气味。

他刚结束一个漫长而乏味的加班日,手指间夹着烟,却迟迟没有点燃。湿冷的空气钻进单薄西装外套的缝隙,带来一阵细微的颤栗。就在这令人昏昏欲睡的嘈杂雨声和便利店电子门的开关提示音里,一段旋律,像一根细而坚韧的丝线,猝不及防地穿透了所有噪音,精准地刺入他的耳膜。

“她的性格可爱带点忧郁……”

那声音,带着一种久远的、几乎被遗忘的沙哑质感,透过便利店劣质的音响喇叭传出来,有点失真,却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捅进了陈默记忆深处最尘封的那把锁。

“……说不管世界多大也不会再把她丢弃……”

心脏毫无预兆地剧烈撞击着胸腔,一下,又一下,沉重得让他几乎无法呼吸。夹在指间的香烟无声地掉落,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溅起微小的水花,瞬间被雨水浸透、洇开。他僵硬地转过头,目光透过便利店巨大的落地玻璃窗,越过货架上琳琅满目的饭团、便当和饮料瓶,投向声音的来源——收银台旁边那个小小的播放器。屏幕上滚动着歌名:《幸福之门》。歌手,一个陌生的名字。

“……一起逃走吧不会再有忧虑,那扇幸福之门我们说好一起都去……”

歌词像冰冷的子弹,一颗颗射进他的身体。血液似乎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眼前的一切——明亮的灯光、忙碌的店员、挑选商品的顾客——都开始旋转、模糊、褪色。一股巨大的、几乎将他撕裂的恐慌攫住了他。他猛地后退一步,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钝痛感传来,却丝毫无法驱散那从灵魂深处蔓延开的寒意。

不是这首歌。不可能是这首歌!他亲手埋葬了它,连同那个名字,那个地方,那段他拼命想要遗忘的、充满了愧疚和背叛的时光。它只存在于那个破败的南方小城,存在于那堵爬满霉斑和枯萎爬山虎的红砖墙内,存在于那个早已被时光和城市扩张抹去的“慈心福利院”里。那是只属于他和林小雨的,一个被世界遗忘角落里的微弱回响。

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在东京涩谷区一个最普通的雨夜,一家最普通的便利店?这巧合荒诞得像一场精心策划的噩梦。

他几乎是凭着本能,目光失焦地扫过玻璃窗,窗上映出他苍白、惊惶的脸,以及身后更远处的街景。模糊的倒影里,一张色彩鲜艳的巨幅海报贴在便利店对面的公交站广告灯箱上。海报上是辽阔的雪原,覆盖着厚厚白雪、如同童话里姜饼屋般的木结构房子,还有湛蓝得不像真实的天空。几个巨大的日文字体写着:冬季限定!梦幻北海道!

而就在这海报明亮的灯光映照下,在模糊的玻璃窗倒影边缘,一个身影静静地立着。

那身影如此纤细,穿着一件在东京这个季节显得过于单薄的白色连衣裙。长发随意地披散着,几缕被夜风吹得拂过苍白的脸颊。她没有看站牌,没有看手机,甚至没有看这恼人的雨。她的目光,穿透了湿漉漉的玻璃窗,穿透了便利店刺眼的灯光,穿透了陈默惊愕的视线,长久地、专注地、带着一种近乎凝固的忧郁,凝视着海报上那片遥远的、纯净的雪国。

那一瞬间,时间、空间、喧嚣的雨声、便利店的嘈杂……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了。陈默的世界里只剩下那个倒影中模糊的侧脸轮廓,还有那双仿佛盛满了整个冬季寒意的眼睛。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然后又被猛地丢进滚烫的岩浆。灼痛感瞬间席卷全身。

“小雨……?”

一个无声的名字,带着铁锈般的血腥气,从他颤抖的唇齿间艰难地挤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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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心福利院”的牌子,在南方潮湿闷热的空气里,总是显得无精打采。那红砖墙似乎永远也干不透,深深浅浅的霉斑如同古老的地图,勾勒着无人关心的角落。爬山虎倒是生机勃勃,一年四季绿着,却也掩盖不住砖缝里透出的、挥之不去的陈旧气息——那是消毒水、旧衣物、还有孩子们身上总也洗不干净的汗味混合成的,一种属于“被遗忘者”的特殊味道。

七岁的陈默缩在院子角落那棵歪脖子老槐树唯一能遮住一点阳光的阴影里。他刚被送进来不久,像只受惊过度、对一切充满敌意的小兽。午餐时一个比他高壮的男孩抢走了他碗里唯一的一块肉,他扑上去撕打,结果是被管理员老周拎着耳朵罚站了整个午休。耳朵火辣辣地疼,胃里空得发慌,屈辱和愤怒像毒虫一样啃噬着他。他看着远处空地上追逐打闹的孩子,只觉得他们吵闹得刺耳,阳光也刺眼得令人憎恶。他把自己缩得更紧,指甲深深掐进手臂,留下几道弯月形的红痕。

“喂。”

一个细细软软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带着点小心翼翼。陈默猛地抬头,撞进一双眼睛里。

那眼睛很大,瞳仁是极深的墨色,像沉静的湖,本该是明亮的,可里面却笼着一层薄薄的、化不开的雾气,让那沉静变成了深不见底的忧郁。她蹲在他面前,小脸有些苍白,几缕柔软的头发被汗黏在额角。她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裙子,膝盖上蹭着灰。

陈默凶狠地瞪着她,喉咙里发出低低的、警告般的呜咽。

女孩似乎被他的眼神吓到,瑟缩了一下,长长的睫毛垂下去,遮住了大半的眼睛。她没有走开,反而伸出一直攥着的小拳头,在他面前慢慢摊开。

掌心里,躺着一张皱巴巴的彩色玻璃糖纸。阳光穿过稀疏的槐树叶,恰好落在糖纸上,折射出细碎、跳跃的、彩虹般的光点,有些晃眼。

“给你。”她的声音依旧很轻,带着那种挥之不去的忧郁,“别生气了。这个……会发光,很好看。”

陈默的凶狠僵在脸上。他看着那糖纸,又看看女孩低垂的眼睛里那片朦胧的忧郁。那彩虹般的光点跳跃着,落在他满是敌意的世界里,带来一丝微弱却不容忽视的暖意。他迟疑了很久,才慢慢伸出手,指尖触碰到糖纸冰凉的边缘,小心翼翼地接了过来。糖纸上残留着一点甜腻的香气,很淡。

“我叫林小雨。”女孩小声说,抬起头,那层忧郁的雾气似乎被糖纸的光驱散了一点点,露出下面清澈的底色。

陈默没说话,只是低头,笨拙地用手指抚平糖纸上的褶皱。阳光透过糖纸,在他脏兮兮的手背上投下一小块温暖的、不断变幻的彩色光斑。

“你看,”林小雨的声音稍微提高了一点点,带着一种孩子气的认真。她伸出细瘦的手指,轻轻捏住糖纸的两端,开始极其耐心地折叠、翻转。她的动作并不熟练,甚至有些笨拙,小小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慢慢地,一张平平无奇的糖纸,在她手中变成了一个立体的、小小的“门洞”。拱形的门框,甚至还有一点点凸起的门楣轮廓。

“这是什么?”陈默终于开口,声音干涩沙哑。

林小雨把那个小小的糖纸“门洞”放在陈默摊开的手掌上。阳光穿过它,在他掌心投下一个同样小小的、明亮的、拱形的光斑。她看着那个光斑,那双大眼睛里,忧郁似乎沉淀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虔诚的、微弱的光亮。

“这是门,”她小声地、一字一顿地说,像是在宣布一个伟大的秘密,又像是在祈祷,“通到幸福地方的门。”

陈默看着掌心那个小小的、彩色的光之门,又抬起头,看着林小雨眼中那点微弱却执拗的光亮。七岁男孩心头那座被愤怒和委屈筑起的高墙,在那一刻,无声地裂开了一道缝隙。阳光,带着彩虹的颜色,第一次真正地照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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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心”的日子像泡在温水里,缓慢,粘稠,带着一种麻木的暖意。陈默和林小雨成了形影不离的影子。他们分享着福利院里一切微小的、转瞬即逝的“好东西”:一块硬得硌牙但甜丝丝的冰糖;一本缺页少角的图画书里最精彩的那几页;管理员老周心情好时偷偷塞给他们的两颗快要融化的大白兔奶糖;以及,林小雨口袋里源源不断的、各式各样的彩色玻璃糖纸。

林小雨收集糖纸的癖好近乎痴迷。她像个小小的拾荒者,目光敏锐地扫过院子的每一个角落,任何一点闪亮的彩色碎片都逃不过她的眼睛。她甚至会用自己省下来的半块馒头,去和那些偶尔能吃到糖果的孩子交换一张她喜欢的糖纸。她的宝贝都藏在一个旧饼干铁盒里,盒子就塞在他们俩共享的那个狭窄储物柜的最深处。

每当午后,阳光懒洋洋地洒在院子里那棵老槐树下时,就是林小雨的“造门”时间。她会小心翼翼地打开她的饼干盒,像展示稀世珍宝一样,让陈默挑选一张。然后,她就坐在他旁边,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垂下来,遮住那双常常带着雾气的眼睛,全神贯注地折叠。她手指翻飞,动作日渐娴熟,一张张普通的糖纸在她手中仿佛被赋予了魔法,变成一个个小小的、精致的、闪烁着梦幻光泽的“门洞”。

“这个红色的,像不像故事书里国王宫殿的大门?”她举起一个用大红色糖纸折成的门洞,对着阳光,红色的光芒映在她脸上,让她苍白的脸颊透出一点暖意。

“这个蓝色的呢?”她又拿起一个用湖蓝色糖纸折的,“像不像通到大海里的门?一推开门,就能看见好多鱼在游……”

她总有说不完的想象。每一个小小的糖纸门,都被她描绘成一个通往神奇世界的入口。而陈默,总是她最忠实的听众。他安静地坐在旁边,看着她折,听她说,偶尔在她折得不顺利、小脸皱成一团时,笨拙地伸手帮她压一下边角。他喜欢看她专注时微微嘟起的嘴唇,喜欢听她描述那些虚幻世界时声音里难得的轻快,更喜欢她完成一个“门洞”后,小心翼翼地将它放在他掌心时,眼中那短暂驱散了忧郁的、纯粹的欢喜。

“小雨,”有一次,他看着掌心一个用金箔般闪亮糖纸折成的门洞,忍不住问,“幸福的地方……到底是什么样的?”

林小雨折纸的动作停了下来。她抬起头,望向福利院那堵永远挡着视线的高高红砖墙,目光似乎穿过了墙壁,投向一个极其遥远的地方。她眼中的光亮黯淡了一下,那层薄雾又悄然弥漫开来。

“不知道……”她低下头,声音轻得像叹息,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糖纸,“但我听隔壁班的小玲姐说过,她哥哥被领走时说过……北方有个地方叫‘北海道’。”她顿了顿,像是在努力回忆那个遥远而陌生的名字,“她说那里冬天会下好大好大的雪,白白的,厚厚的,房子是尖顶的,像……像糖霜堆出来的城堡。天特别特别蓝,空气是甜的,像……像薄荷糖。”

她说着说着,声音又渐渐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真实的飘渺:“她说,那里没有红砖墙,没有老周打人的竹条,没有抢东西的坏孩子……那里……应该就是幸福的地方吧?”

陈默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他看着林小雨眼中那混合着憧憬和迷茫的雾气,一种从未有过的冲动涌了上来。他猛地抓住她微凉的小手,紧紧地握着,仿佛要传递某种力量。

“小雨,”他看着她墨色的眼睛,语气是前所未有的郑重,“等我长大了,能买两张飞机票的时候,我一定回来接你!我们一起去北海道!去看大雪,住糖霜堆的城堡!我发誓!”

林小雨怔怔地看着他,那双总是笼着忧郁的大眼睛里,雾气剧烈地翻腾着,然后,一点点地被一种难以置信的、巨大的光亮驱散。那光亮越来越盛,最后化作一层薄薄的水汽,在眼眶里打转。她没有哭,只是用力地、用力地回握住陈默的手,小脸上第一次绽放出毫无阴霾的、灿烂的笑容,用力地点着头:“嗯!说好了!一起去!那扇幸福的门,我们一起推!”

阳光透过老槐树稀疏的叶子,在他们紧握的手上、在那个小小的金色糖纸门洞上,投下斑驳跳跃的光点。那光点,仿佛带着温度,也带着穿透时光的重量,烙印在了两个小小灵魂的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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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像福利院墙角那只缓慢爬行的蜗牛,一年又一年,留下湿漉漉的痕迹。红砖墙上的霉斑似乎更深了,爬山虎依旧茂盛,只是叶片间也透出几分疲惫的深绿。陈默和林小雨,像两株在贫瘠土壤里顽强生长的小树,彼此是对方唯一的依靠和支撑。

陈默十二岁那年的夏天,空气闷热得像是凝固的胶水。福利院里弥漫着汗水和消毒水混合的、更加令人窒息的酸腐气味。蝉在院墙外的树上声嘶力竭地鸣叫,单调而烦躁。

那天下午,陈默刚帮老周搬完沉重的米袋,汗水浸透了破旧的背心,黏腻地贴在身上。他正想到水龙头下冲把脸,老周却破天荒地没有立刻走开,而是用一种混合着审视和某种复杂情绪的目光上下打量着他。那目光让陈默有些不自在。

“小子,”老周粗糙的大手拍在陈默汗湿的肩膀上,力道不轻,“跟我来办公室一趟。有好事儿。”

“好事?”陈默疑惑地抬头。在“慈心”,所谓的“好事”通常意味着多分到一块肉,或者少挨一顿训斥。

“来了就知道了。”老周没多说,转身朝那间光线昏暗、堆满杂物的办公室走去。陈默带着满腹狐疑跟在他身后,心头莫名地跳得有些快。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办公室浑浊的空气里混合着劣质烟味和纸张的霉味。两张陌生的面孔映入眼帘。那是一对中年夫妇,衣着整洁得体,与福利院的环境格格不入。女人穿着浅色碎花连衣裙,戴着金丝边眼镜,脸上带着温和却有些疏离的微笑。男人身材微胖,穿着熨烫平整的衬衫,看向陈默的目光里带着一种评估商品般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矜持。

“这就是陈默了。”老周搓着手,脸上堆起一种陈默从未见过的、近乎谄媚的笑容,对着那对夫妇介绍,“这孩子老实,勤快,身体也好,脑子也灵光,就是话少了点。”他又转向陈默,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快叫人!这是陈先生,陈太太!他们是来……嗯,来看看你的。”

陈默的心猛地一沉,随即又像失控的野马般狂跳起来。他明白了。领养。这个词像闪电一样劈进他的脑海。福利院的孩子都懂这意味着什么——一个家,一个不用再挨饿受冻、看人脸色、担心未来的地方。无数个夜晚,他和林小雨蜷缩在吱嘎作响的旧铁架床上,对着窗外模糊的月光,小声地、充满憧憬地描绘过无数遍那个字眼代表的美好图景:温暖的饭菜,属于自己的房间,不用再穿别人剩下的衣服……

可是,巨大的、几乎将他淹没的狂喜之后,紧随而来的是冰冷的恐惧。像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攥紧了他的心脏,让他几乎窒息。

小雨!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越过那对夫妇温和却陌生的脸,急切地投向办公室门口的方向。仿佛林小雨就站在那里,用那双带着忧郁的大眼睛望着他。那个约定!那个在槐树下、在无数张糖纸门洞前许下的誓言!两张机票!北海道!一起!

“陈默?”老周见他不说话,有些不满地提高了声音,眼神里带着警告。

陈默猛地回过神,喉咙发紧,干涩地挤出几个字:“叔叔,阿姨好。”他的声音低哑,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陈太太脸上的笑容更温和了些,她上前一步,似乎想摸摸陈默的头,但手伸到一半又停住了,只是轻声说:“真是个精神的孩子。”陈先生则微微颔首,目光依旧带着审视。

接下来的一切,对陈默来说都像一场模糊的、失真的梦。老周和那对夫妇说了很多话,关于他的年龄、身体状况、在福利院的表现……那些声音嗡嗡地响着,飘进他的耳朵,却无法在他混乱一片的大脑里留下清晰的痕迹。他只看到老周拿出几张表格让陈先生签字,看到那对夫妇拿出一个看起来很高档的糖果盒子递给老周,说是给孩子们的一点心意。他看到老周接过盒子时,脸上的笑容几乎要咧到耳根。

“手续办得很快,”老周最后对陈默说,语气里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轻松,“陈先生陈太太家里条件很好,在省城,能看上你是你的福气!去收拾收拾东西吧,今天就跟你爸妈走。”

“今天?”陈默失声叫了出来,心脏像是被重锤狠狠砸中,“这么快?”

“傻小子!好事当然要快!”老周瞪了他一眼,随即又堆起笑对陈氏夫妇解释,“这孩子就是太实诚,舍不得这里呢。”

“舍不得是好事,说明重感情。”陈太太微笑着说,目光转向陈默,“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一家人……这三个字像滚烫的烙铁,烫得陈默心口发疼。他浑浑噩噩地被老周推出办公室,脚步虚浮地走向他们住的那排低矮平房。推开那扇熟悉的、吱呀作响的木门,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空气里漂浮着微小的尘埃。林小雨正坐在窗边的旧桌子旁,低着头,极其专注地折着一张崭新的、闪着七彩光芒的糖纸。阳光落在她柔顺的黑发上,给她苍白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她折得很慢,很小心,仿佛在进行一项神圣的仪式。

听到门响,她抬起头。看到陈默失魂落魄的样子和身后跟着的老周,她眼中那点专注的光芒瞬间熄灭了,只剩下熟悉的、深不见底的忧郁,以及一丝迅速蔓延开来的不安。

“小雨,”陈默的声音干涩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砂纸磨过喉咙,“我……我被领养了。今天……今天就要走。”他不敢看她的眼睛,目光慌乱地落在她手中那个只折了一半的、异常精美的糖纸门洞上。

林小雨整个人都僵住了。她手中的糖纸无声地滑落,掉在布满划痕的旧桌面上。那双墨色的眼睛骤然睁大,里面的忧郁瞬间被巨大的惊愕和一种尖锐的、仿佛被整个世界抛弃的痛楚所取代。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脸色瞬间变得比纸还白,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

老周不耐烦地催促:“快点收拾!别磨蹭!让人家等着!”

陈默如梦初醒,慌乱地冲到自己的床铺边,胡乱地把几件属于自己的旧衣服塞进一个破旧的编织袋里。他的动作又急又乱,脑子里一片空白。他不敢回头,不敢看林小雨此刻的样子。

就在他抓起袋子,准备跟着老周离开这间充满了他和小雨所有回忆的小屋时,一只冰凉的小手死死地抓住了他的手腕。那力道大得惊人,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肉里。

陈默被迫停下脚步,回头。林小雨就站在他面前,仰着脸,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在她苍白的小脸上冲出两道清晰的痕迹。那双总是带着雾气的眼睛,此刻被泪水洗得异常清澈,里面盛满了绝望、不解,还有一种近乎碎裂的哀求。

“默哥……”她的声音破碎不堪,带着哭腔,“你……你忘了……我们的……约定了吗?门……幸福的门……一起……”她哽咽着,再也说不下去,只是死死抓着他的手腕,仿佛那是溺水者抓住的最后一根浮木。

陈默的心像是被无数根针同时刺穿,痛得他几乎弯下腰。他看着小雨眼中那碎裂的光,看着她汹涌的泪水,那个在槐树下郑重许下的誓言如同洪钟般在他脑海里轰鸣:等我能买两张机票,一定回来接你!一起去北海道!那扇幸福之门,我们说好一起都去!

巨大的愧疚和痛苦几乎将他撕裂。他张了张嘴,想告诉她他没忘,他永远不会忘!想告诉她等他安顿好就立刻想办法联系她!想告诉她他一定会实现那个约定!

“小雨……”他艰难地开口,声音嘶哑。

“陈默!”老周严厉的声音像鞭子一样抽过来,打断了他。他肥胖的身体堵在门口,脸上带着明显的不悦和警告,目光锐利地盯着陈默,“磨蹭什么!人家陈先生陈太太还在外面等着呢!别不懂事!”他顿了顿,语气刻意压低了一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为你好”的语重心长,“傻小子,你这一走就是去享福了!大城市,好房子,好学校!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机会!你还惦记着这里干什么?小雨留在这儿,有吃有穿,有我们照看着,这才是对她好!你带着她?你拿什么养她?跟着你去吃苦吗?听话!别犯浑!”

“为她好”三个字,像一块沉重的巨石,轰然砸在陈默心头刚刚燃起的那点反抗的火苗上。老周后面的话更是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浇灭了他所有的勇气和冲动。是啊,他现在有什么?一个破编织袋,几件旧衣服。他拿什么去照顾小雨?难道真的让她跟着自己颠沛流离,去过比福利院还不如的生活?陈太太温和的笑容和陈先生矜持审视的目光在他眼前闪过,省城的“好日子”像一个巨大的、闪着诱人光芒的泡泡。

他动摇了。那瞬间的动摇,在巨大的现实压力和“为她好”的冠冕堂皇理由下,变成了一种懦弱的放弃。他不敢再看林小雨那双充满哀求、泪光破碎的眼睛。他猛地用力,挣脱了林小雨冰凉的小手。那挣脱的动作带着一种决绝的残忍。

“小雨……”他低着头,声音含糊得几乎听不清,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全身力气挤出来的,带着血腥味,“你……等我……我……我会……” 他想说“我会回来”,想再次承诺那个约定,可喉咙里像堵着一团浸透水的棉花,沉重得让他无法呼吸,无法发出那个简单的音节。最终,那个“回来”卡在喉咙里,变成了无声的哽咽。他逃也似的抓起地上的编织袋,低着头,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脚步踉跄地冲出房门,冲过林小雨绝望的视线,冲出了那排低矮的平房。

他不敢回头。身后,是死一般的寂静。没有哭声,没有叫喊,只有一种巨大的、冰冷的、仿佛整个世界都坍塌了的绝望气息,无声地弥漫开来,沉重得压垮了夏日午后的蝉鸣。他感觉手腕上被她抓过的地方,冰凉一片,像是被烙铁烫过,留下了一个永远无法愈合的印记。

他跟着那对陌生的“父母”离开了“慈心”,离开了那个有着霉斑红砖墙和爬山虎的牢笼,离开了那个把糖纸折成幸福之门、眼中永远带着忧郁的女孩。车轮碾过福利院门口坑洼的水泥路,扬起一阵干燥的尘土。他坐在崭新的小轿车后座,透过蒙尘的车窗,最后一次望向福利院的方向。那堵红砖墙在夕阳下显得格外刺眼。恍惚间,他似乎看到院门口那棵老槐树下,一个小小的、穿着洗旧白裙的身影,孤零零地站着,像一株即将被夜色吞噬的、单薄的小草。

泪水终于模糊了他的视线。他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咸涩的铁锈味。那个没有说出口的“回来”,和那个被他亲手挣脱的手腕上的冰凉,成了他灵魂深处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流着脓血的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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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城的日子,像一幅被精心装裱过的画。窗明几净的公寓楼,散发着油漆和消毒水混合的新鲜气味;餐桌上永远有热腾腾、营养搭配合理的饭菜;衣柜里挂着没有补丁、甚至带着崭新标签的衣服。陈太太是中学老师,温和而讲究条理,对陈默的学业要求严格。陈先生经营着一家不大不小的公司,在家时间不多,言语间总带着一丝商人的精明和疏离。

他们给了陈默物质上所能给予的一切,却唯独吝啬于情感的拥抱。这个家是安静的,甚至是冰冷的。交流仅限于必要的询问和指令:“作业写完了吗?”“这次测验多少分?”“周末的奥数班别忘了。”他们叫他“小默”,却更像称呼一个需要尽责管理的项目,而非一个失而复得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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