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心化坠云沉深海(2/2)
就在昏黄的探照灯光柱即将被无边的黑暗彻底吞噬,意识也像风中残烛般摇曳不定时,光柱的边缘,似乎触碰到了什么。
不是嶙峋的礁石,也不是淤泥的海床。
那是一团悬浮在绝对黑暗中的、朦胧的灰影。
光柱颤抖着,努力聚焦过去。
是它!
那团篮球大小的铅灰色云朵!它静静地悬浮在冰冷、死寂的深海之中,像一颗凝固的心脏标本。无数极其细微的气泡,正缓慢而持续地从它内部渗出,无声地上升,消失在头顶无边的黑暗里。周围的海水异常冰冷、沉重,仿佛凝固的墨玉。它失去了在空中飘荡的“轻”,只剩下一种被深海禁锢的、无言的沉重和哀伤。它就在这里,沉没在我无法呼吸、无法触及的深渊里,像一座孤坟。
心脏……林汐……
一股巨大的力量从濒临崩溃的身体里爆发出来。我奋力划动早已麻木僵硬的手脚,像一枚绝望的鱼雷,朝着那团灰影冲去。冰冷的海水阻力巨大,每一次挥臂都耗尽最后一丝力气。肺部火烧火燎,氧气瓶的嘶鸣声越来越微弱。距离在一点点缩短。
终于,指尖触碰到它!
一种无法形容的、灵魂层面的震颤瞬间席卷全身!比在窗外触摸时更冰冷百倍!那不是水的寒冷,而是一种源自生命寂灭的、绝对的死寂之寒!仿佛直接触摸到了宇宙尽头的虚无。
就在这冻彻灵魂的冰冷接触的刹那——
一个微弱得如同叹息、却清晰无比的声音,毫无征兆地直接在我脑海最深处响起,带着林汐特有的、温柔而疲惫的气息:
“…别哭…”
声音响起的瞬间,指尖传来的触感陡然一变!不再是纯粹的冰冷死寂,在那铅灰色云团的“核心”深处,一种极其微弱、极其缓慢、却又无比坚韧的搏动感,透过冰冷的云气,清晰地传递到我的指尖!
咚……
咚……
咚……
像隔着万水千山,像穿越了生与死的厚重帷幕,一颗心脏在顽强地跳动!那不是我的!是林汐的!是她留在世间的、最后的心跳!
“……别怕……”那温柔的声音继续在脑海深处流淌,带着一种抚慰灵魂的力量,驱散了深海的刺骨冰寒,“……是我…让它走的……”
我浑身剧震,指尖传来的搏动感更加清晰,每一次微弱的震动都像直接敲打在我的灵魂上。泪水瞬间涌出眼眶,融入冰冷的海水。
“……太苦了…你抱着…太苦了……”她的声音断断续续,充满了无尽的心疼和疲惫,仿佛说出每一个字都耗尽了最后的气力,“……分给云…带走吧……”
“……你得……完整地……活下去……”
声音到这里,如同燃尽的烛火,渐渐微弱下去,最终归于寂静。
但那微弱的心跳,那属于林汐最后生命印记的搏动,却依然顽强地、清晰地透过那团冰冷的云气,一下,又一下,敲击着我的指尖,敲击着我空荡的胸腔。
分给云…带走吧……
你得完整地活下去……
巨大的、迟来的悲恸如同深海炸弹般在灵魂深处轰然炸开!原来是这样!原来那颗“心”变成云飘走,不是逃离,不是背叛!那是林汐在生命尽头,用尽最后一丝意念,为我做的最后安排!她把我们共同的痛苦,把我无法承受的沉重悲伤,强行剥离出来,注入了这颗“心”里,让它化作云,飘向远方,沉入深海……只为给我留下一片……能重新开始呼吸的空间?
我一直以为是我弄丢了心。原来,是她亲手将它推开,推向这永恒的冰冷深渊,只为给我留一条生路!
“林汐——!”无声的呐喊在胸腔里翻腾,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一串巨大的气泡从咬紧的牙关里冲出,翻滚着向头顶那片遥不可及的光明升去。
指尖下,那微弱的心跳依旧顽强地搏动着,像黑暗中永不熄灭的星火。它微弱,却比这深海的万钧重压更沉重;它缓慢,却比世间任何鼓点都更撼动我的灵魂。
活下去……完整地活下去……
这声音不是来自脑海,而是从那冰冷云团核心的心跳中直接传导而来,带着林汐最后的心意,沉甸甸地压在我的灵魂上。
一股难以言喻的力量,混合着滔天的悲伤、迟来的领悟和一种近乎悲壮的决心,猛地灌注进我早已透支的身体。活下去!带着她最后的心跳,带着她剥离出去的痛苦,也带着她留给我的、那份沉重的希望!
我用尽最后残存的所有力气,双臂猛地环抱住那团冰冷沉重的铅灰色云朵。它像一块浸透冰水的玄铁,死寂的寒意瞬间穿透肌肤,几乎冻僵我的血液。但我抱得更紧了,仿佛要将它重新嵌入自己空荡荡的胸腔。那微弱却坚韧的心跳隔着冰冷的云气,一下,又一下,清晰地撞击着我的掌心,像最后的锚点,将我从虚无的深渊里拖拽。
双脚奋力蹬水,身体开始对抗着万钧的海水重压,艰难地向上浮升。每上升一寸都像在推动一座大山。氧气瓶发出濒死的嘶鸣,警示着空气即将耗尽。肺部像被粗糙的砂纸摩擦,每一次吸气都带来撕裂般的剧痛。头顶那片代表水面和人间的微光,在无边的墨色中显得如此遥远、如此虚幻。
唯有指尖下那微弱的心跳,咚咚…咚咚…成了黑暗中唯一的坐标,唯一的动力。林汐最后的话语在冰冷的意识中反复回响:“活下去……完整地活下去……”这不再仅仅是嘱托,它变成了沉甸甸的使命,压在我向上攀爬的每一寸筋骨上。
光线……越来越亮了。不再是探照灯昏黄的光晕,而是带着自然天光的、模糊的灰白。
哗啦——!
破水而出的瞬间,狂暴的风声、震耳欲聋的海浪咆哮声猛地灌入耳中,冰冷咸涩的空气呛入喉咙。我剧烈地咳嗽着,贪婪地呼吸着,尽管每一口都带着刀割般的疼痛。怀里紧紧抱着那团湿冷沉重的铅灰色云朵,它不再渗出雨水,表面的铅灰色似乎更深沉了,像一块饱吸了深海寒气的陨铁。
头顶的天空依旧阴云密布,暴雨如注。狂风卷起巨浪,狠狠拍打过来。那条破旧的小舢板早已不见踪影,大概是被无情的海浪撕碎卷走了。我抱着冰冷的云团,在汹涌的海面上沉浮,像一片无根的浮萍。
就在又一个巨大的浪头即将把我吞噬时,一道强烈的、移动的光柱撕裂了雨幕,伴随着引擎的轰鸣声。
“那边!有人!”一个模糊的喊声穿透风雨。
是搜救船!大概是那个租给我舢板的老汉报了警。
我失去了所有力气,意识在冰冷的浪潮和获救的希望边缘沉浮。在被强行拖上摇晃的甲板时,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用尽最后一丝意识,死死地、牢牢地抱住怀中那团冰冷沉重的铅灰色云朵。救生员试图把它从我怀里拿走,我喉咙里发出野兽护食般的低吼,抱得更紧。云团冰冷坚硬,硌得生疼,但那种奇异的搏动感,微弱却真实地透过它,传递到我的胸口,仿佛要与我胸腔里那片巨大的空洞产生共鸣。
昏昏沉沉中,我被抬上担架,送入船舱。有人给我裹上厚厚的毯子,有人试图处理我手脚上的伤口。混乱中,我始终没有松开手。直到被送入医院,躺在温暖的病床上,打着点滴,我才在药物和极度疲惫的双重作用下,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我在消毒水的气味中醒来。窗外天色依旧阴沉,雨点敲打着玻璃,但已不再是那种灭世般的狂暴。身体像是被拆开重组过,每一处关节都在呻吟。我猛地低头看向自己的怀抱——
空的!
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我!心脏呢?林汐的心跳呢?
我挣扎着坐起身,不顾手背上输液针头的刺痛,慌乱地在床上摸索。没有!哪里都没有!冷汗瞬间浸透了病号服。
“在找这个?”一个温和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我猛地抬头。是昨晚值班的年轻护士,她手里端着一个……玻璃罐?
罐子很大,像实验室里用的标本缸。里面盛满了某种深蓝色的、近乎透明的液体,幽幽地散发着微光。而就在这奇异液体的中央,悬浮着那团铅灰色的云朵!它比在深海里看起来似乎更小了一圈,颜色更加凝实,像一块被打磨过的阴沉木。无数极其细小的、珍珠般的气泡正极其缓慢地从它内部渗出,上升,在深蓝的液体中拉出梦幻的光痕。它静静地悬浮着,像一颗被精心收藏的、来自深海的星辰核心。
护士小心翼翼地将玻璃罐放在我床边的柜子上:“送来的时候你抱得太紧了,掰都掰不开。医生们觉得……这东西很奇怪,不像任何已知的物质。暂时放在这个营养液里,说是观察一下。”她顿了顿,看着我的眼神充满了复杂的好奇,“你……感觉怎么样?胸口还……空吗?”
她的问话让我下意识地抬手,按向自己的左胸。
指尖下,隔着病号服和皮肤,传来了熟悉的、属于我自己的心跳。
咚…咚…咚…
沉稳,有力,带着生命的节奏。
那曾经日夜啃噬我的、令人窒息般的空洞感……消失了。
我怔住了。手掌紧紧贴着胸口,感受着那久违的、真实的搏动。它回来了?什么时候回来的?是在我抱着那团云冲出深海的时候?还是在我昏睡过去的时候?
目光不由自主地移向柜子上那个巨大的玻璃罐。深蓝色的液体里,铅灰色的云团静静悬浮。指尖下自己心脏的跳动,和记忆中透过云层感受到的那微弱、缓慢、属于林汐的心跳,在意识的深处,形成了奇异的同步。
咚(我的)……咚(林汐的)……咚(我的)……咚(林汐的)……
两颗心,隔着生与死的界限,隔着玻璃罐与胸腔的阻隔,以一种无法用物理解释的方式,跳动着相同的、沉重的韵律。
我缓缓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冰冷的玻璃罐壁。罐内的蓝色液体似乎感应到了什么,微微荡漾了一下。那团铅灰色的云也跟着轻轻一颤。一种冰冷的、沉重的、带着深海气息的悲伤,顺着指尖蔓延上来。那是被剥离出来的痛苦,林汐替我承担、又最终沉入海底的那部分。
但同时,指尖下自己的心跳,在胸腔里沉稳有力地搏动着。不再空荡,不再下坠。它承受着那份来自玻璃罐的沉重悲伤,却也因此变得更加坚韧,更加完整。
窗外,雨还在下,淅淅沥沥。灰白色的天光透过玻璃窗,落在柜子上那个幽蓝的玻璃罐上,罐中的铅灰色云团在微光里显得静谧而永恒。
我收回触碰玻璃罐的手指,重新按在自己的心口。那里,真实的血肉在搏动,带着生命的温度,也承载着来自深海的冰冷重量。
雨声敲打着窗棂,淅淅沥沥,连绵不绝。城市在雨幕中苏醒,又沉沦,循环往复。我站在公寓的窗边,看着外面灰蒙蒙的世界。雨水顺着玻璃蜿蜒流下,像一道道透明的泪痕。
柜子上,那个巨大的玻璃罐静立着,如同一个沉默的祭坛。深蓝色的液体幽幽地散发着微光,那团铅灰色的云悬浮其中,像一个凝固的、来自深海的秘密。无数细小的气泡依旧从它内部缓慢渗出,如同无声的叹息,在幽蓝的液体中拉出梦幻而哀伤的轨迹。每一次注视它,指尖仿佛都能再次感受到那穿透玻璃的、源自生命寂灭的冰冷,以及那微弱却永恒的搏动——咚…咚…咚…那是林汐留在时间尽头的最后心跳。
我下意识地抬手,按住自己的左胸。掌心下,是沉稳有力的震动,一下,又一下。属于我自己,却又奇异地与玻璃罐里传来的微弱搏动隐隐同步着。一种沉重的、饱胀的感觉填满了胸腔,不再是空洞的虚无,而是混合着鲜活心跳与冰冷悲伤的奇异充实。
“林汐……”这个名字在舌尖滚过,带着海水的咸涩和深重的痛楚。她的样子在脑海中依旧清晰,笑容温暖,眼神明亮,但如今再看,那温暖背后,是竭力隐藏的疲惫与不舍;那明亮之中,是洞悉命运后的温柔与决绝。
分给云…带走吧……
你得完整地活下去……
她最后的话语,不再是模糊的遗言,而是带着千钧之力的嘱托,沉甸甸地压在心尖。她亲手剥离了那颗浸满痛苦的心,将它化为雨云,推向山峦,沉入深海,用自己最后的心跳作为灯塔,指引我穿越绝望的黑暗……只为给我留下一条生路,一个“完整”的可能。
窗外的雨,还在不知疲倦地下着。灰色的云层低垂,仿佛永远也不会散去。我的心口,也永远悬浮着那片来自深海的铅灰色云雨。
我转身离开窗边,走向厨房。动作有些迟缓,但很稳。习惯性地拿出两个杯子,倒上温水。当看到并排放在台面上的两只杯子时,我的手顿住了。水流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几秒钟的停顿。然后,我拿起其中一只杯子,将里面的水缓缓倒进水槽。水流声哗哗作响,像一场小小的告别。
只留下一只杯子。我将它端在手中,温热的触感透过杯壁传来。
活下去。
带着胸腔里这颗沉甸甸的、同时跳动着两个生命韵律的心,带着柜子里那片来自深海的冰冷雨云,在这永不停歇的尘世之雨中——
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