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雨夜标本(2/2)

有我在书房伏案工作的侧影,眉头紧锁;有我在厨房笨拙切菜时被偷拍的窘态;有我靠在阳台抽烟,烟雾模糊了表情;有我熟睡时毫无防备的脸……照片大小不一,新旧程度不同,有些色彩鲜艳,有些已经泛黄。它们被整齐地、甚至可以说是极其精准地排列着,覆盖了整面墙壁,像一幅巨大而诡异的拼图,拼图的中心,就是我。每一张照片上,我的眼神都带着一种不自知的茫然和被审视的麻木。灯光昏黄,将照片上无数个“我”的影子投射在低矮的屋顶上,层层叠叠,仿佛无数双空洞的眼睛在黑暗中凝视着此刻站在入口、浑身冰冷的我。

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头皮阵阵发麻。这……这是什么?她什么时候拍的?为什么?

恐惧攫住了我,但更强烈的是想要撕开这诡异表象的冲动。我的视线艰难地从那面令人毛骨悚然的照片墙上移开,投向阁楼深处。昏黄的光晕下,隐约可见一个角落被清理得相对干净,那里放着一张破旧的小木桌和一把椅子。

我像踩在棉花上,深一脚浅一脚地绕过地上堆积的、盖着白布的杂物。灰尘在微弱的光柱中飞舞。走近那张小木桌,心脏几乎要跳出喉咙。

桌子上,整整齐齐地码放着几个打开的硬皮笔记本。旁边,是一个长方形的、没有任何装饰的深棕色木盒,盒盖紧闭。

我的目光首先被笔记本吸引。最上面一本的封皮是深蓝色的,上面用黑色的记号笔清晰地写着:

> **实验记录:载体记忆稳定性监测与干预措施评估**

载体?什么载体?实验?

这几个冰冷的词汇像冰锥,狠狠扎进我的眼睛。一种巨大的、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全身。我颤抖着手,几乎是屏住呼吸,翻开了那本深蓝色封皮的笔记。

纸页是泛黄的横格纸,字迹清晰、工整、一丝不苟,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精准,是白雨的笔迹,我认得。但内容……却像来自另一个星球的语言。

> **项目编号:mn-7**

> **实验对象:陈默(载体)**

> **实验目标:验证长期记忆移植的稳定性、衰退周期及有效干预手段。**

> **实验周期:七年(自载体与实验员建立稳定亲密关系起算)**

“陈默(载体)”……我的名字,和“载体”这个词并列在一起,像一记无声的重锤,狠狠砸在我的太阳穴上。眼前一阵发黑,我不得不扶住冰冷的桌沿才勉强站稳。七年……我们结婚,正好七年。

我强忍着眩晕和胃里翻江倒海的恶心,手指颤抖着,继续往后翻。工整的字迹记录着日期、天气、我的状态、以及所谓的“记忆点”测试结果。

> **日期:2023.10.15 天气:晴**

> **载体状态:稳定,情绪良好。**

> **测试点:初次约会餐厅名称及菜品。**

> **结果:准确回忆(餐厅:云顶花园;菜品:香煎鹅肝、普罗旺斯烩时蔬)。符合预期。干预:无。**

> **备注:载体对鹅肝酱的质地描述存在轻微偏差(记忆中为“细腻顺滑”,实际记录为“略带颗粒感”)。偏差度:5%。可接受范围。持续观察。**

> **日期:2024.3.8 天气:阴有小雨**

> **载体状态:略显疲惫,工作压力大。**

> **测试点:实验员(白雨)生日礼物(三年前)。**

> **结果:记忆模糊。描述为“一条项链”,具体款式、品牌无法准确回忆。经提示(照片)后部分恢复。偏差度:40%!显着衰退!**

> **干预措施:实施a级强化。1. 连续三日晚餐播放初次约会背景音乐(德彪西《月光》片段)。2. 在载体咖啡中微量添加m-7(注:新型神经突触敏感剂,剂量0.1mg)。3. 制造场景重现(带载体前往云顶花园餐厅,坐相同位置)。**

> **后续监测:记忆点清晰度回升至85%。干预有效。副作用:载体出现轻微头痛、短暂性失眠。可控。**

我的手指死死抠着粗糙的纸页边缘,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呼吸变得粗重而困难,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灰尘和那股刺鼻的化学试剂味,呛得肺叶生疼。原来……原来那些我以为自然而然涌上心头的“甜蜜回忆”,那些被“不经意”提起的旧事,那些“恰巧”重游的故地……背后都有一只冰冷、精确、如同手术刀般的手在操控着!

继续翻。字迹开始有了变化,不再那么工整,笔划变得急促、潦草,甚至带着一种压抑的焦躁。

> **日期:2025.7.20 天气:暴雨(实验窗口期?)**

> **载体状态:近期记忆衰退加速!多频次测试点出现严重偏差!**

> **测试点1:实验员花粉过敏源。载体错误记忆为“喜欢丁香花”(实际为严重过敏源,记录明确)。偏差度:100%!不可接受!**

> **测试点2:结婚纪念日旅行目的地。载体记忆为“大理”(实际为“丽江”,有照片及票据为证)。偏差度:定位错误。**

> **测试点3:实验员母亲忌日。载体完全遗忘!**

> **……**

> **分析:载体大脑对移植记忆的排异反应加剧,记忆融合区出现不可逆性损伤!常规干预(a\/b级强化、药物刺激)效果急剧下降,接近失效阈值!载体作为长期记忆储存单元的稳定性正面临崩溃风险!**

“不可逆性损伤”……“崩溃风险”……这些冰冷的医学词汇像淬了毒的针,密密麻麻地扎进我的眼球,刺入大脑深处。原来那些困扰我的记忆模糊、错位,那些让我恐慌的“记不清”,并非偶然,而是……实验失败的征兆?我只是一个……快要坏掉的“储存单元”?

一阵剧烈的恶心涌上喉头,我猛地捂住嘴,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只有酸苦的胆汁灼烧着喉咙。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

笔记翻到了最后几页。日期,定格在七天前——白雨失踪的前一天。字迹已经变得狂乱、潦草,力透纸背,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

> **核心结论:七年期载体出现不可逆性遗忘趋势,常规手段失效。记忆数据面临清零风险!**

> **唯一可行性解决方案(理论推演):利用极端情境,制造强烈的情感冲击(极致的痛苦、恐惧、悔恨),将关键记忆信息强行刻入载体的生理本能层(如:战斗\/逃跑反应、创伤后应激烙印)。此过程需伴随特定感官锚点(视觉、触觉、嗅觉等)强化,以形成永久性神经回路标记。**

> **方案代号:“烙印”(the branding)**

> **执行要素:**

> **1. 极端情境设计:需具有高冲击力、不可预测性、真实濒死感。**

> **2. 感官锚点:选定“雨”、“奔跑”、“悬崖”、“发丝触感”、“海腥味”。(载体潜意识中对海边雨夜有基础恐惧联想,可利用。)**

> **3. 关键记忆植入:在冲击峰值瞬间,通过特定指令(待定)或场景,将核心记忆信息(如:“白雨”、“七年”、“记忆”、“实验”)与生理本能反应强行绑定。**

> **风险评估:高。载体生理\/心理崩溃概率>60%。实验员安全撤离路径需精确计算(悬崖高度、海流、救援预案)。成功与否,在此一举!**

我的目光死死钉在最后一行狂草般的字上:“成功与否,在此一举!”

七天前……失踪前一天……她写下这些。

然后,那个雨夜……

所有的碎片,带着冰冷的棱角,呼啸着、旋转着,狠狠地撞在一起!监控里我独自狂奔的癫狂身影,悬崖边那决绝坠落的白色幻影,指尖冰冷滑腻的头发触感,还有……她坠入黑暗前,那短暂回眸的瞬间!那抹凝固在惨白脸上的、绝非恐惧或绝望的……诡异的微笑!

那不是诀别的悲伤,不是坠落的恐惧!那是……实验员在按下最终执行键时,混合着狂热、期待与……一丝非人冷静的……微笑!

“呃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吼猛地从我喉咙深处爆发出来,带着撕裂般的剧痛。眼前的一切——那密密麻麻的照片墙、那字字如刀的笔记、那紧闭的深棕色木盒——都在疯狂地旋转、扭曲!我踉跄着后退,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斜屋顶上,灰尘簌簌落下。胃里翻江倒海,我再也忍不住,猛地弯下腰,对着布满灰尘的地板剧烈地呕吐起来。胃里空空如也,只有灼热的酸水和胆汁,混合着无法吞咽的绝望和恐惧,一股脑地喷涌而出,在肮脏的地板上溅开一片狼藉的污渍。

生理性的泪水模糊了视线,鼻涕不受控制地流下。我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和呕吐物的酸腐气。身体控制不住地痉挛,冷汗像开了闸的洪水,瞬间浸透了单薄的衣衫,带来刺骨的寒意。

我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濒死的野兽,死死盯住了小木桌上那个深棕色的、沉默的木盒。那里面……还有什么?这个“烙印”计划,还剩下什么?

我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抹了一把脸上混合着泪水、汗水和污物的粘稠液体,颤抖着,一步一步,挪回到桌边。手指冰冷而僵硬,几乎不听使唤。我深吸了一口气——那气味几乎让我再次呕吐——然后,用颤抖的指尖,扣住了木盒冰凉的铜质搭扣。

“咔哒。”

一声轻响,在死寂的阁楼里却清晰得如同惊雷。

盒盖被掀开了。

没有金光,没有异响。只有一股更加浓郁的、混合着干燥植物和化学防腐剂的气味扑面而来。

盒子内部,铺着一层深紫色的丝绒。上面,静静地躺着一些……东西。

不是金银珠宝,不是文件信物。

左边,是一小簇早已干枯发黑的花瓣,蜷缩着,像昆虫的残骸。旁边贴着一个极小的标签,白雨那熟悉的、一丝不苟的字迹写着:“丁香(错误记忆锚点 - 载体误认为实验员喜爱)”。

紧挨着的,是一个小小的、透明的密封袋,里面装着几粒……白色的药片?标签:“m-7(神经突触敏感剂,剂量0.1mg\/次)”。

再旁边,是一个小小的玻璃瓶,里面装着几毫升无色透明的液体。标签更简单:“溶剂(气味载体)”。

还有……一张被揉皱又小心展平的火车票。发黄的票面上,“丽江”两个字清晰可见。标签:“地点矫正失败样本(载体错误记忆为‘大理’)”。

盒子的正中央,压在一块深色丝绒布上的,是一枚戒指。我的结婚戒指。铂金的指环,内圈刻着我们名字的缩写。它静静地躺在那里,反射着阁楼昏黄灯泡微弱的光,冰冷,沉默。

我的目光凝固在那枚戒指上。大脑一片空白。结婚……婚礼……那一天……

我拼命地回想。阳光?好像有。鲜花?白色的……百合?还是玫瑰?宾客的脸……模糊一片,像隔着一层毛玻璃。我给她戴上戒指时……她是什么表情?幸福的笑?还是……像阁楼笔记里那样,带着观察员般的冷静审视?戒指内圈刻的字……是什么?是“cm & by”吗?还是别的?为什么……一点清晰的画面都想不起来?关于那本该是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天,我的记忆,竟然只剩下大片大片的、刺眼的空白和令人心慌的噪点!

“呃……” 一声痛苦的呜咽从喉咙里挤出来。我猛地抓住自己的头发,指甲狠狠抠着头皮,试图用剧烈的疼痛刺穿那片记忆的迷雾。没用!只有尖锐的疼痛,没有画面!没有声音!没有触感!婚礼的记忆……被抹掉了?还是……从来就没有真正属于过我?

就在这记忆彻底崩塌、自我认知即将粉碎的瞬间,我的左手,那只没有抓着头发的手,像是有自己的意识般,僵硬地、缓缓地插进了家居裤的口袋里。

指尖,触碰到了一样冰冷、滑腻的东西。

是那个小小的塑封袋。

里面,装着那缕从悬崖边、从那个坠落的“白雨”幻影手中……扯下来的头发。

就在指尖触碰到那缕冰冷头发的刹那,窗外,那酝酿压抑了许久的、沉重的低气压,终于被一声撕裂天幕的霹雳打破!

“咔嚓——轰隆!!!”

震耳欲聋的炸雷仿佛就在屋顶爆开!惨白刺目的电光瞬间穿透了阁楼小小的窗户,将狭小空间内堆积的杂物、满墙的照片、桌上敞开的木盒、木盒里那些诡异的“标本”……还有我惨白扭曲、布满泪痕和汗水的脸……照得一片惨白!纤毫毕现!

惨白的光一闪即逝,世界重新沉入昏暗。但紧随而来的,是密集到极致的、仿佛天河倒灌般的雨声!

哗——!!!

暴雨,终于以倾覆一切的姿态,疯狂地砸落下来。雨点密集地撞击着屋顶的老瓦片、阁楼的小窗户,发出震耳欲聋、连绵不绝的轰鸣!整个世界,瞬间被这狂暴的雨声彻底吞没。

我僵硬地站在阁楼中央,站在那昏黄的光晕和标本盒的阴影里。指尖,那缕装在塑封袋里的头发,冰冷依旧,滑腻依旧,带着雨夜悬崖的腥咸气息。

雷声在头顶翻滚,如同巨兽的咆哮。雨点疯狂地砸在屋顶,像是无数双手在捶打。冰冷的雨水顺着老旧的窗缝渗进来,蜿蜒爬行,滴落在布满灰尘的地板上,溅开一小朵一小朵深色的水花。

天,又开始下起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