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残风夜落寒雪(1/2)

>风雪夜我在破庙遇见昏迷的将军。

>他苏醒后执着地唤我前世的名字:“阿砚,我终于找到你了。”

>可我分明只是个用泪水作画的画师。

>他每日为我描眉,说这是前世未尽的约定。

>直到敌军破城那日,他浑身浴血冲入我的画阁:“别回头,跑!”

>我抱着他的尸身痛哭,泪水落在血泊中竟泛起前世记忆。

>原来他才是守诺一世之人。

>而我,已经轮回九世将他遗忘。

---

朔风如刀,嘶吼着卷过京城的夜空。我裹紧身上半旧的靛蓝棉袍,怀里那只青瓷坛子冰冷沉重,紧贴着单薄的前襟,汲取着我本就不多的体温。坛内盛着的,是今日收集的泪,凝涩、冰冷,是我赖以谋生的墨。

雪粒不知何时变得密集,被风抽打着,扑打在脸上,带来细微却清晰的刺痛。长街两侧店铺早已上板,门缝里透出的暖黄烛光吝啬地洒在积雪的街面,又被新落的雪片迅速覆盖。醉仙楼那两盏褪色的红灯笼在风里发了疯般摇晃,光影凌乱地切割着黑暗。我低着头,加快脚步,只想快些回到我那城外半山腰的破败小院。城郊那座荒废已久的山神庙,是我归途必经的关口,破败的门扇在风里呻吟,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

就在我匆匆掠过庙门,几乎要踏入庙前那片被积雪覆盖的荒草地时,一点异样的暗色猛地攫住了我的视线。

庙门门槛内侧的阴影里,伏着一个人形的轮廓,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若不是那身深色的甲胄在微弱雪光下偶尔反射出一星半点幽冷的光,几乎无法察觉。他面朝下,一动不动,身下的积雪被浸染开一大片不祥的深褐色,边缘已凝冻成冰,像一幅用生命绘就的残酷泼墨画。浓重的血腥味混着雪夜的寒气,蛮横地钻进我的鼻腔。

我的心跳骤然失序。是死是活?兵祸?仇杀?我本能地后退一步,几乎想立刻逃离这片危险的死寂。

风更紧了,卷起地上的积雪,扑打着庙门,发出呜咽般的声响。那伏卧的身影在风雪中显得格外单薄脆弱。或许……或许还有一口气?

我攥紧了怀里的青瓷坛,冰冷的坛壁硌得掌心发疼。最终,那一点微弱的恻隐之心压倒了恐惧。我咬咬牙,快步上前,费力地将这沉重的躯体半拖半抱起来。他比看上去还要沉得多,冰冷的铁甲摩擦着我的手臂,每一次拖动都耗尽力气。冰冷的雪片落进我的后颈,激得我一阵寒颤。短短几十步山路,却走得异常艰难,每一步都像踩在虚软的棉花上,又像在对抗身后拖拽着的整个寒冬的重量。

回到我那透风的小院,将他安置在唯一还算平整的土炕上时,我几乎虚脱。点燃油灯,昏黄的光线摇曳着,照亮了他沾满血污和雪泥的脸。五官深邃,轮廓冷硬如刀削斧凿,即使昏迷着,眉宇间也凝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锐气。身上的铁甲破损多处,最深的一道裂口在左肩下方,皮肉翻卷,暗红的血仍在缓慢地渗出,染红了身下铺着的旧麻布。

我生起炉火,烧了热水。清理伤口时,手指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他冰凉的皮肤。那温度低得惊人,仿佛他身体里流淌的不是热血,而是这严冬的雪水。我用布巾蘸着温水,小心翼翼地擦拭他脸上凝固的血块和污迹。炉火噼啪作响,屋里渐渐有了些暖意,可他的体温却回升得极其缓慢。

就在我换了盆水,准备拧干布巾时,炕上的人猛地吸进一口气,胸腔剧烈起伏,带动着伤口,又渗出血丝。他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眼神起初是涣散的、茫然的,在昏暗的油灯光晕里无意识地游移。

然后,那目光终于落到了我的脸上。

刹那间,仿佛有某种沉睡万年的东西在他眼底轰然苏醒。那迷茫迅速褪去,被一种近乎狂喜、又带着巨大痛楚的光芒彻底点燃。他干裂的嘴唇剧烈地颤抖起来,试图发出声音。

“阿……阿砚……”

他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气若游丝,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执拗,死死钉在我的脸上。

“阿砚……终于……找到你了……”

我僵在原地,手里拧到半干的布巾啪嗒一声掉进盆中,溅起温热的水花。

“阿砚?”我下意识地重复,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将军,您认错人了。我叫雪砚,只是个画画的。”我指了指角落堆放的画具和半干的画卷,“不是什么阿砚。”

他置若罔闻,那双深陷的眼睛死死锁住我,仿佛要将我的魂魄都吸进去。他挣扎着想撑起身体,左肩的伤口立刻被牵扯,剧痛让他闷哼一声,额头瞬间布满冷汗。

“别动!”我急忙按住他未受伤的右肩,“伤口会裂开!”

他顺着我的力道躺回去,喘息粗重,目光却片刻不曾离开我的脸,那眼神里有失而复得的狂喜,有历经磨难的沧桑,更有一种让我心头发悸的、沉甸甸的哀恸。

“不会错……”他艰难地喘息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深处挤出来,“你的眼睛……阿砚……我认得你的眼睛……纵使……纵使过了……几生几世……也绝不会错认……”他猛地咳嗽起来,苍白的脸上泛起病态的潮红,目光却依旧固执地、带着灼人的温度,烙印在我身上。

“我是云烨。”他喘息稍定,报出名字,目光依旧紧紧锁在我脸上,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审视,“阿砚,你不记得了吗?我们……”

“云将军,”我打断他,声音刻意放得平直,“您伤势很重,需要静养。定是伤重高热,产生了幻觉。我叫雪砚,并非您故人。您且安心歇息,我去煎药。”我几乎是逃也似的转身,不敢再看他那双承载了太多我无法理解、也无法承受之重的眼睛。

小院里,冷风如刀,卷着雪沫扑打在我脸上。我蹲在简陋的灶前,守着药罐里翻滚的苦涩药汁。炉火映着我的脸,一片茫然。阿砚……这个名字像一枚冰冷的石子投入心湖,激不起半点涟漪。我的过去清晰而贫瘠,从记事起便孑然一身,与画笔和泪水为伴。前世?轮回?那不过是说书人嘴里虚无缥缈的故事罢了。

可云烨眼中那刻骨铭心的痛楚与狂喜,又分明真实得可怕。

药煎好了,我端着药碗回到屋里。云烨依旧睁着眼,目光追随着我的一举一动,固执得如同磐石。我扶起他,小心地将药汁喂到他唇边。他顺从地喝着,眼睛却始终没有离开我的脸。

“阿砚,”他咽下最后一口药,声音依旧虚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我记得你的一切。你作画时,左手习惯用小指轻轻抵着纸沿……你喜欢城西铺子刚出炉的桂花糕,太甜的不吃……你……”他忽然顿住,目光落在我的眉骨上,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柔和追忆,“你说过……最喜欢……我为你画眉……”

我端着空碗的手微微一颤,药碗险些滑落。他说的这些细节,有些陌生,有些却……比如左手小指抵纸的习惯,连我自己都未曾留意过。

“将军,”我放下碗,避开他的视线,语气疏离,“您真的认错人了。我习惯如何,喜欢什么,我自己清楚。请您……莫再说这些了。”我替他掖好被角,吹熄了油灯,只留下炉火一点微光,转身走到角落那张窄小的竹榻上躺下。黑暗中,他灼热的目光似乎依旧穿透黑暗落在我身上,带着沉甸甸的期盼和不解的伤痛。

那目光,像无声的拷问,在寒冷的冬夜里,第一次让我感到了某种无法言说的窒息。

云烨的伤,在草药的苦味和我刻意的疏离中,一天天缓慢地好转。他不再强行坐起,但那双眼睛,却像生了根,时时刻刻缠绕着我。无论我是坐在窗边对着枯枝勾勒线条,还是蹲在炉前扇着蒲扇煎药,总能感受到那两道目光,沉甸甸地落在我的背上、侧脸上,带着一种我无法解读的、近乎虔诚的专注。

这目光如影随形,像无形的丝线缠绕着我。我刻意背对着他作画,笔尖却总是不稳,墨汁在粗糙的宣纸上洇开一团团不规则的灰影。炉火舔舐着药罐底,发出单调的滋滋声,更衬得屋里一片死寂,只有他偶尔因伤口疼痛而压抑的轻喘。

“雪砚……”他终于开口,声音因为久未说话而更加沙哑低沉。

我握着蒲扇的手顿了顿,没有回头。

“今日……天色尚好。”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可否……劳烦你,坐过来些?”

我沉默片刻,终是放下蒲扇,搬了个小木凳坐到炕沿不远处,离他仍有一步之遥。目光低垂,落在自己沾了炭灰的衣角上。

他眼中掠过一丝黯然,随即又被一种更为柔韧的光取代。他挣扎着,极其缓慢地抬起那只未受伤的右手,动作牵动伤口,他的眉头立刻蹙紧,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你……”我下意识地想起身阻止。

“别动。”他低低地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那只骨节分明、布满细小旧伤痕的手,颤抖着,异常艰难地伸向我的脸。

指尖带着重伤未愈的微凉和虚弱,轻轻触碰到我的眉骨。那一瞬间的冰凉触感,像雪片落在皮肤上,却让我浑身一僵,几乎要弹开。但我终究没动。他的指尖沿着我的眉弓,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描摹着,动作生涩笨拙,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易碎的珍宝。指腹的薄茧擦过皮肤,带来细微的麻痒。

“前世……”他专注地看着我的眉毛,声音轻得像梦呓,带着巨大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甜蜜,“答应过你……要为你画一次眉……总是……总是没机会……”他低低咳嗽了两声,手上动作却不停,指尖细细地描绘着眉梢的弧度,仿佛要将那线条刻入自己的骨血。“那时你说……画眉深浅……入时无……”他低低吟出半句诗,尾音消散在带着药味的空气里,带着无尽的遗憾。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闷闷地疼。那句诗……我从未听过。可为何心口会涌上如此酸楚的悸动?仿佛深埋在冰层下的种子,被这陌生的指尖和话语触碰,正挣扎着想要破冰而出。我死死咬住下唇,强压下喉咙里翻涌的酸涩,依旧固执地偏开头,避开了他温柔的指尖和更温柔的目光。

“将军,”我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如同砂砾摩擦,“您……伤未愈,莫要再耗费心神了。”我猛地站起身,带倒了小木凳,发出突兀的响声。我逃也似的冲到窗边,一把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窗。

寒风裹挟着细碎的雪沫,刀子般灌了进来,瞬间吹散了我脸上残留的、他指尖留下的微凉触感。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带来一阵刺痛,却奇异地让我混乱的心绪稍稍平复。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压得很低,残雪覆盖着枯寂的山野,一片萧索。

“你看,”我背对着他,声音在寒风里显得异常空洞,仿佛是说给自己听,“外面什么都没有。没有阿砚,也没有前世。只有雪,还有这冷得刺骨的风。”

身后,一片死寂。只有炉火在噼啪作响,还有他压抑着的、沉重的呼吸声,像受伤的兽在暗夜里舔舐伤口。那沉重的呼吸声,比任何言语都更清晰地烙印在我背上。他没有再试图唤我,也没有再伸出手。但我知道,那双眼睛,一定还在看着我。那目光,比窗外呼啸的北风更凛冽,直刺入骨髓深处。

日子在一种诡异的僵持中滑过。云烨的身体恢复得极慢,那道肩伤似乎耗尽了元气。他不再执拗地唤我“阿砚”,也不再强行为我画眉,只是沉默地看着我,眼神里的东西却一天比一天复杂。那里面有固执的认定,有深不见底的哀伤,有小心翼翼的探寻,还有一种……近乎绝望的等待。他在等一个回应,一个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是否存在的回应。

这种沉默的压力,像无形的巨石,沉甸甸地压在我的心头。我开始失眠。夜半时分,炉火将熄未熄,屋里光影摇曳。躺在冰冷的竹榻上,意识却异常清醒。黑暗中,云烨平稳的呼吸声清晰可闻。有时,我会在朦胧中听到他压抑的梦呓,破碎的音节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阿砚……别走……”

“等我……这次……一定……”

“……眉……画好了……”

每一次,都像冰冷的针,刺破我努力维持的平静。心口深处,某个角落总会传来一阵尖锐的、无名的刺痛,转瞬即逝,快得抓不住源头,只留下空落落的茫然和一丝莫名的恐慌。我越发沉默,作画时心神不宁,笔下的线条也失了往日的灵性,变得滞涩僵硬。收集泪水时,看着青瓷坛中自己映出的模糊倒影,竟也觉得陌生起来。

云烨似乎察觉到了我的变化。他变得更加安静,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了许多,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偶尔目光相接,他眼中那份沉重的期盼,会让我狼狈地立刻移开视线。

这天清晨,我照例去溪边汲水。回来时,远远望见小院门口停着一匹通体乌黑、神骏非凡的战马。马旁肃立着两名身着轻甲、风尘仆仆的骑士,腰佩长刀,神情冷峻。他们看到我,立刻躬身行礼,动作整齐划一,带着行伍特有的利落。

“雪砚先生。”为首一人开口,声音低沉有力,“云将军可在?我等奉主帅之命,寻访将军多日!”

我的心猛地一沉。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我沉默地点点头,侧身让他们进院。云烨早已听到了动静,挣扎着坐起身靠在土炕的墙壁上。看到两名亲兵,他脸上并无太多意外,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和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

“将军!”两名亲兵单膝跪地,声音带着激动和如释重负,“属下该死!寻您来迟!主帅命我等速接将军回营!北狄异动,前锋已过黑水河,兵锋直指云州!军情如火!”

“云州……”云烨低声重复,目光瞬间变得锐利如鹰隼,重伤的虚弱被一种沉甸甸的威压取代。他下意识地看向我,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军令如山的决绝,有刻不容缓的焦灼,还有……浓得化不开的、深不见底的不舍与担忧,像即将离巢的鹰隼回望它无法带走的雏鸟。

那目光重重地撞在我心上。我端着水盆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冰凉的木盆边缘硌得指节生疼。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炉火细微的噼啪声和门外战马不安的响鼻。

“知道了。”云烨的声音异常沉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备马,即刻启程。”他的目光依旧落在我身上,唇线抿得极紧,似乎在压抑着什么汹涌的情绪。

亲兵领命退出。

小屋里只剩下我们两人。炉火映着他苍白的侧脸,额角的冷汗在火光下闪着微光。他看着我,那目光深邃得如同寒潭,几乎要将我吸进去。

“雪砚,”他开口,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仿佛要穿透我的皮囊,烙印在我的灵魂上,“等我。”

这两个字,像两块滚烫的烙铁,猝不及防地烫在我的心口。我端着水盆的手猛地一颤,冰冷的井水晃了出来,溅湿了衣襟,带来一阵刺骨的寒意。

“将军……”我喉咙发紧,几乎说不出话。理智告诉我应该劝他留下养伤,军情如火刻不容缓。可看着他眼中那深不见底、几乎带着绝望的期盼,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只剩下一种窒息般的慌乱。

他忽然探身,那只未受伤的右手再次伸向我。这一次,他的动作快了许多,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道。冰凉的指尖带着薄茧,准确无误地抚上我的眉骨,沿着眉弓的弧度,极其快速、却异常清晰地描摹了一遍。

那触感,比上一次更凉,却带着一种滚烫的印记感。

“记住,”他收回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触碰我皮肤的微颤,目光灼灼,一字一句,如同誓言凿刻,“待山河无恙,烟火寻常……我必归来,为你画一世眉妆。”

话音未落,他已咬着牙,忍着剧痛,猛地翻身下炕。动作牵动伤口,他闷哼一声,脸色瞬间煞白如纸,冷汗涔涔而下。他不再看我,抓起亲兵放在炕头的佩刀,踉跄着,却异常坚定地大步走向门口。沉重的甲胄摩擦声在寂静的小屋里回荡,每一下都敲打在我紧绷的心弦上。

门外传来战马嘶鸣和亲兵急促的呼唤。脚步声迅速远去,消失在呼啸的风雪声中。

我僵立在原地,手里还端着那盆冰冷的井水。眉骨上被他指尖描摹过的地方,残留着一种奇异的冰凉感,那触感却像烙印般滚烫,直透心底。盆中水面剧烈地晃动着,映出我苍白失神的脸,和眉心那一点若有若无、被他指尖留下的冰凉印记。

“待山河无恙……为你画一世眉妆……”

他的声音,混合着风雪呼啸的尾音,在空荡荡的小屋里盘旋,久久不散。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