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旧吉他换他回忆(2/2)

“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

唱到“侍儿扶起娇无力”,旋律陡然变得妖异而扭曲,电吉他发出一连串滑音和啸叫。而当“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时,所有乐器骤然收束,只剩下陈弦清唱,带着撕裂般的痛苦,在短暂的死寂后,鼓和贝斯以最狂暴的姿态炸开,如同惊雷,如同铁蹄践踏!

温书砚屏住了呼吸,身体微微前倾。她看到陈弦在强光下闭着眼,脖颈上青筋隐现,汗水顺着下颌线滚落,砸在闪亮的琴身上。他在燃烧自己,用全部的生命力去点燃那千年前的悲歌。

高潮部分来临,“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陈弦猛地睁开眼,目光如电,扫过全场。他做了一个让所有人意想不到的动作——他一把拔掉了电吉他的连接线!在乐队震撼的器乐轰鸣中,他抱起了舞台角落事先准备好的一把古朴的、音色沉郁的七弦琴!那不是道具,温书砚认得,那是他费尽周折借来的真正的古琴!

电声的狂暴浪潮与古琴苍凉、悠远的泛音骤然交织、碰撞!现代摇滚的极致力量与千年古韵的深沉回响,在体育馆巨大的空间里轰然对撞、缠绕、升腾!如同历史与当下的灵魂在隔空对话!那声音超越了单纯的“好听”或“震撼”,它直击心灵,带着一种撕裂时空的悲怆力量!

台下一片死寂,随即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尖叫和掌声!许多人站了起来,疯狂地挥舞着手臂。

温书砚也站了起来,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眼眶发热。她看着他,看着他在光与声的洪流中心,抱着那把古琴,像一个连接古今的巫师。

然而,音乐余音还在场馆梁上萦绕,掌声未歇,一个冰冷、带着权威怒意的声音通过麦克风炸响,瞬间冻结了全场的狂热:

“胡闹!简直是糟蹋经典!无法无天!”

主评委,一位以扞卫古典文化正统着称的老教授,脸色铁青,猛地拍案而起,甚至带倒了面前的矿泉水瓶。他指着台上抱着古琴、汗水淋漓的陈弦,手指因为愤怒而颤抖:“《长恨歌》是什么?是千古绝唱!是盛唐悲歌!不是给你们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拿来哗众取宠、用电吉他乱劈乱砍的摇滚调料!对先贤毫无敬畏!对文化毫无尊重!这是亵渎!是犯罪!”

他越说越激动,最后竟一把抓起面前的评委铭牌,狠狠摔在桌面上!“哐当”一声巨响,通过麦克风传遍全场。原本热烈的气氛瞬间跌至冰点,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下来。台上,乐队成员们脸上的兴奋和汗水瞬间凝固,变得苍白而错愕。鼓手阿哲手中的鼓棒“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陈弦站在舞台中央,聚光灯依旧打在他身上,却像冰冷的探照灯。他抱着那把沉重的古琴,刚才演奏时的神采和力量从他眼中迅速褪去,只剩下一种被当众扒光般的茫然和僵硬。汗水顺着他的鬓角滑落,滴在琴弦上。他看着台下评委席那张因暴怒而扭曲的脸,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一个字也没能发出。

温书砚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她看着陈弦孤零零地站在强光下,像一座被瞬间抽去灵魂的雕塑。评委席上其他评委有的面露尴尬,有的低头不语,无人出声反驳那位权威的雷霆之怒。主持人手足无措地站在一边。

“滚下去!”观众席后排,不知哪个角落,一个尖利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带着浓重的鄙夷。

紧接着,“嘘——!”更多的倒彩声此起彼伏地响起,像毒蛇吐信。有人开始高喊:“糟蹋文化!滚蛋!”混乱像瘟疫一样蔓延开来。不知从哪里飞出一个喝了一半的塑料饮料瓶,划破混乱的空气,“啪”的一声,不偏不倚,狠狠砸在陈弦的额角!

温书砚的心猛地一缩,仿佛那瓶子砸在了自己身上。她看见陈弦的身体晃了一下,额角迅速红肿起来,一道细细的血痕蜿蜒而下,刺目地滑过他苍白的脸颊。他下意识地抬手抹了一下,低头看着指尖那抹鲜红,眼神空洞得吓人。

混乱中,温书砚不顾一切地奋力拨开人群,跌跌撞撞地向后台冲去。后台入口狭窄而昏暗,充斥着汗味、烟味和演出道具混杂的气息。她一眼就看到了陈弦。他独自一人,背对着入口,靠在一个堆满杂物的旧音箱上。那把沉重的古琴被他随意地放在脚边,琴弦似乎都黯淡了。他微微佝偻着背,一只手捂在额角,指缝间能看到凝结的血块。

“陈弦!”温书砚冲到他面前,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

他缓缓抬起头。额角那道被饮料瓶划破的口子不深,但红肿得厉害,血已经半凝固,黏住了几缕汗湿的头发。他的脸色苍白如纸,眼神失去了所有光彩,只剩下一种被彻底击垮后的麻木和深深的疲惫。看到温书砚,他扯动了一下嘴角,似乎想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却比哭还难看。

“书砚啊……”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砂纸磨过粗糙的木头,“没事…小伤。”

温书砚从口袋里飞快地掏出一包纸巾,抽出一张,想帮他擦拭血迹。陈弦却微微偏头躲开了。他放下捂着头的手,那抹刺目的红暴露在昏暗的光线下。他的目光落在脚边的古琴上,又茫然地扫过周围散乱的线缆、被丢弃的节目单。

“你看,”他忽然开口,声音空洞,“砸得真准。”他指了指自己的额角,又像是在说别的什么。

温书砚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想告诉他刚才的演奏多么震撼人心,想痛斥评委的狭隘,想安慰他……可喉咙里像是堵满了滚烫的沙子,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她只能把那张干净的纸巾,固执地塞进他沾着血迹的手里。

就在这时,陈弦放在杂物箱上的手机屏幕亮了起来,嗡嗡震动。他瞥了一眼,没有立刻去接。屏幕上显示的来电人名,温书砚看到了,是一个外文名字,后面跟着“导师”的备注。

陈弦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吸得又深又长,仿佛要把这后台所有的污浊空气都吸进肺里。他再缓缓吐出时,脸上那种麻木的疲惫似乎被一种更沉重、更决绝的东西取代了。他没有再看温书砚,而是弯腰,用那只没沾血的手,小心翼翼地抱起了地上的古琴,动作带着一种近乎仪式般的珍重。

“书砚,”他抱着琴,终于转过身正对着她,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像用尽了力气,“我…大概要走了。”

温书砚猛地抬头,瞳孔骤缩。

“刚收到的邮件,”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极其苦涩的弧度,“全额奖学金。欧洲,一个现代音乐融合项目。那边…或许…能听懂吧?”他的目光越过温书砚的肩膀,投向后台入口外隐约透来的体育馆灯光和喧嚣,眼神复杂难辨,有迷茫,有痛楚,也有一丝被强行点燃的、孤注一掷的微光。

“什么时候?”温书砚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问,干涩得不像自己的。

“下周。”陈弦垂下眼,看着怀中沉默的古琴,“本来…想等音乐节结束,拿了奖,再……”他顿住了,没再说下去。空气沉重得令人窒息。

温书砚的手死死地攥着口袋里的东西。那张硬硬的卡片,边缘几乎要嵌进她的掌心。那是她的回信,是她反复修改了无数次,最终也没能在情人节当晚鼓起勇气送出的卡片。上面是她最坦诚的心声,是关于未来,是关于“一起去敦煌修复古乐谱”的回应。此刻,它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着她的皮肤,也烫着她的心。

她看着陈弦额角的血迹,看着他抱着琴的、指节泛白的手,看着他眼中那片破碎的荒原。一股巨大的、冰冷的洪流冲垮了她所有的勇气。她的手在口袋里松开又攥紧,最终,那封回信,被她更深地、死死地按进了口袋的最深处。指尖冰冷,微微颤抖。

“那……”温书砚的声音轻得像叹息,“一路平安。”

陈弦深深地看着她,眼神里有太多翻涌的情绪,最终都归于一片沉寂的暗流。他点了点头,喉咙滚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化作一句:“保重,书砚。”他抱着琴,侧身从她身边走过,走向后台更深的阴影里,走向那个即将把他带往遥远异国的未来。他的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单薄,却又挺直得近乎倔强,一步一步,踏碎了后台地上散落的、印着“毕业音乐节”字样的彩带碎片。

温书砚站在原地,听着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最终被体育馆外重新掀起的、属于下一场节目的喧闹声彻底吞没。后台入口的光像一个冷漠的旁观者。她缓缓地、缓缓地将手从口袋里抽出来。掌心空无一物,只有四个被卡片边缘硌出的、深深的、月牙形的红痕,火辣辣地疼。那张写着回信的卡片,终究没有送出,像一颗沉入深海的石子,无声无息。

时光像敦煌鸣沙山的风,裹挟着沙粒,无声无息地掠过七年。温书砚早已习惯了研究所修复室里恒温恒湿的静谧,习惯了指尖触碰千年古纸时那种微妙的、穿越时空的悸动。窗外,是广袤无垠、在正午烈阳下蒸腾着热浪的戈壁滩,更远处,是鸣沙山起伏的沙丘曲线,像凝固的金色波涛。

她此刻的工作台格外明亮。一盏特制的无紫外线修复灯,将柔和的光线精准地投射在台面上一卷严重朽坏、几乎要碎成齑粉的唐代乐谱残卷上。这是刚从莫高窟一个封闭小洞窟里清理出来的,价值难以估量。书砚穿着白色的工作服,戴着薄如蝉翼的乳胶手套,鼻梁上架着高倍放大镜。她的动作精确到极致,用最细的毛笔蘸取特制的黏合剂,一点一点地,将那些脆弱如蝶翼的碎片重新粘连归位。空气里弥漫着黏合剂微弱的化学气味和旧纸张特有的、悠远的霉尘气息。

时间在毫厘之间缓慢流逝。汗水沿着她的额角滑下,她也浑然不觉。终于,一段相对完整的谱面在她手下渐渐显露。纸张是深褐色,边缘朽坏如虫噬,但中间部分依稀可见用墨笔绘制的古老乐符——那是唐代的“燕乐半字谱”,形态古拙,与现代乐谱迥异。书砚的心跳微微加速,屏住呼吸,用极细的镊子,轻轻掀开一层粘连得异常紧密的纸页。这通常是乐谱的“衬纸”,用于加固,有时也会意外地成为古人夹藏字条的所在。

就在掀开这层坚韧衬纸的瞬间,一个小小的、长方形的、颜色深褐的纸片,无声无息地飘落下来。它轻得像一片枯叶,打着旋,落在了温书砚戴着乳胶手套的手背上。

她下意识地停住所有动作,低头看去。

那是一张极其普通的硬卡片,边缘磨损得厉害,颜色被岁月浸染得深褐,如同戈壁滩上一块不起眼的碎石。它静静地躺在她的白色手套上,像一个沉睡千年的秘密。

一种莫名的、强烈的预感,毫无征兆地攫住了温书砚的心。她的指尖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她放下镊子,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那张卡片捏起,凑到修复灯下。

柔和的光线穿透卡片薄脆的纤维。

褪色了。曾经清晰的墨迹,在漫长时光的冲刷下,只留下极淡极淡的褐色轮廓,如同水渍干涸后的印痕,需要极度的专注才能勉强辨认。

温书砚的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又猛地、疯狂地撞击起胸腔。她认得这字迹!那是她自己的笔迹!属于七年前那个在校园里抱着修复夹、心口揣着滚烫秘密的温书砚!

她颤抖着,将卡片翻到背面。

一行娟秀的、褪色到几乎消逝的小字,在修复灯下,如同幽灵般浮现:

“我看着你的脸,轻刷着和弦。”

字迹的边缘,墨色晕染开,像是被水洇过,又像是被无数次指尖的摩挲所模糊。这行字的下方,似乎还有更淡、更难以辨认的痕迹,像是被用力划掉过,只留下一点模糊的、颤抖的笔锋残余。

温书砚的呼吸彻底停滞了。修复室里死一般寂静,只有她自己血液冲击耳膜的轰鸣声。眼前的一切——灯光、古谱、修复台——都剧烈地旋转、模糊起来。

七年前毕业季的混乱后台,昏暗的光线,他额角刺目的血迹,他抱着古琴说“要走了”时眼中那片荒芜的痛楚,还有自己口袋里那张被汗水浸透、最终没有送出的卡片……所有被岁月尘封的画面,裹挟着当时那令人窒息的悔恨和尖锐的痛楚,如同被这张小小的卡片骤然引爆,排山倒海般向她砸来!碎片纷飞,割得她体无完肤。

原来它在这里。

原来它穿越了千山万水,穿越了七年的时光尘埃,以这样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坠落在了她的手心。

温书砚的视线完全被泪水模糊。她死死攥着这张轻薄脆弱、却重若千钧的卡片,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身体无法抑制地颤抖,如同秋风中最后一片枯叶。一股巨大的、迟来了七年的悲恸和失而复得的茫然,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将她淹没。

卡片上那行褪色的字迹——“我看着你的脸,轻刷着和弦”——在泪光中扭曲、晃动,仿佛又听到了那木吉他清亮的分解和弦,看到了广场角落老槐树下,那个抱着吉他、眼神亮得灼人的少年。